這是魔族唯一的生存機會,放棄一切優勢,換取一線生機。因為那優勢早已威嚇不了敵人。一旦魔族主動挑釁,連基連的餘蔭也會失效。席恩完全可以更狠更絕地,將她那些還在做白日夢的同胞像捏螞蟻一樣捏死。
最重要的,這麼做,也是給這個幾乎無藥可救的可憐種族,一個自我挽救的希望。
“宰相之女。”
楊陽微笑了,從自己的思緒回到現實,略略放鬆心懷,凝視對方宛如冰淚石,不變的止水深瞳,一瞬間想起許多往事“我已經是摩耶的宰相了,席恩。”
“嗬。”逸出短暫的笑聲,席恩輕抿唇,似乎也隱隱有了一絲笑意,“好吧,楊陽,我不養吃白飯的人。”眾人愕然,聽出魔族的真正用意是想移民!
“這方麵任憑陛下安排……”
“我反對!”麗芙拍案而起,眼中噴出淒厲的怒火,“這是養虎為患,迪安!隻有徹底趕儘殺絕,才能避免又一個降魔戰爭!彆忘了,當年他們也是在簽訂和平契約後,轉首就撕個粉碎,在這個世界掀起血的浩劫!”底下頓時炸開鍋,儘管那場浮屍累累的血腥屠殺早已在逝去的歲月淡化為一片紅色煙雲,但基本的曆史大家還是學過的,因此對於一個有前科的種族的保證,不免懷疑。
“先背信的是精靈。”楊陽皺眉,有人出來跳腳在她的意料之中,可想到父親蒙受的冤屈,她還是有點沉不住氣,“埃洛爾長老可以作證,是當時的精靈刺殺了瑪格蕾特公主,才有了後來不幸的悲劇。”麗芙一窒。席恩卻放下茶杯,眼裡有嘲噱的冷光一閃而過“不,我有一份東方學舍簽署的盟約原本,先違背條約的是魔族。第二條明示非戰爭期間,雙方人員停止一切潛入、破壞、殺傷、刺探、間諜活動,違者格殺勿論——精靈是有理由處決瑪格蕾特的。可能你老爹不好意思說他未婚妻跟人跑了,其他魔族以為沒人能拿他們怎麼樣,事後又無法接受吧。”
窒息的死寂彌漫在大廳內,楊陽沉靜的眸子掀起驚濤駭浪,臉色刷白,腦中嗡嗡作響,心裡紛亂如麻這是真的?
是真的……她苦澀一笑這種不平等條約,先違背的永遠不會是弱勢的一方。
至於維烈為什麼不說,也不用猜了,肯定是“不記得”這件事——是啊,叫他如何咽下這枚苦果?要是承認,連唯一的發泄途徑都沒有。所以他看也不看,就把條約撕了。
鮮血淋漓的真相攤在青天白日下,麗芙卻沒有快意,也沒有據理力爭,隻有無儘的悲涼。讓她一族近乎滅絕的鐵拳道理,是如此殘酷。
閉上眼,兩行清澈的淚水沿著她慘白的臉頰滾落,滴打在緊握的手背上,無限苦楚。
“如今的情形和當日不同,我可以讓那些拔了牙的奶娃進來,不過我要施加精神枷鎖和感應切斷。”對楊陽亮明接受條款,席恩安慰友人,“放心,失去了優渥的生活環境和異能,他們不過是廢物而已。經過幾十幾百年的同化,活下來的也不足為慮。”
“嗯,你看著辦吧……”第一次,隻身為同胞報仇,死亡也不能奪去她執念的武技長卸下了長久以來背負的重擔,流下釋然的淚,朝友人疲憊而感激地笑笑。
終於了卻一樁心事,楊陽愧疚地看了看她,轉向故人。
“具體的實施,我會和你共同執行。”
中場休息時間,銀龍王麥先和孤零零沒人理的楊陽聊了會兒,瞥見正陪著養父一起開溜的哈瑪蓋斯,告了聲歉走過去。
“抱歉,可以跟你單獨談談嗎?”
古代龍的化身不知所措地站在當地,魔皇冷冷地道“什麼事?”
“是有關我們族裡內部的事務。”麥先不卑不亢地麵對他,銀灰色的橄欖形瞳仁映出一張冷然的臉,和藍眸深處不自知的擔憂與動搖,毫不退讓。
邱玲擺脫丈夫的阻止,跑向同學。關注著這一幕的楊陽被引開注意力,當她分神再看時,兩龍一神已經不見了。
一間清靜的客房裡,龍神與龍王兩兩相望,都默不作聲。窗外春guang明媚,采花的蝴蝶和覓食的小鳥歡快地飛舞,它們在這片土地永遠不用為食物發愁。
“你的父母是誰?”看似平淡卻尖銳的問題,為這燦爛的景象蒙上一層陰霾。
“不知道。”哈瑪蓋斯悠閒地搖頭,端詳麵前的同族。和華麗張揚的血龍王比起來,這位以路癡愛書著稱的銀龍王一襲滾藍銀袍簡約樸實,襯著素淨的麵容,顯得莊重而文雅。
麥先微一蹙眉,直截了當地吐露內心的疑惑“你應該還沒成年,但是你的身體…已經相當成熟了。我聽說了一些席恩·奧古諾希塔的為人事跡,他很可能對你施了某種魔法,我希望檢查一下,若情況屬實,我們決不會放過他。”
由於生育力低下,龍對後代極其愛護,無論是否自家的小孩。如果有人偷了龍蛋,蒙蔽幼龍,進而還拔苗助長,那就是與全體龍族為敵。更不用說,席恩還有殺死哈瑪蓋斯父母的重大嫌疑(事實也是如此)。
“您誤會了。”哈瑪蓋斯露出明亮的笑靨,身後陽光普照,微風都滲著香,就像一個沒有陰影心無城府真誠坦蕩對誰都搖尾巴的乖乖牌寶寶龍,“在主人成神的一刻,我也隨著他升華了,神的體質由精神決定。主人也給過我機會選擇,是我自己要跟著他的——您可以感覺得出,我身上沒有任何除了龍之誓約以外的咒術痕跡。”
“這樣啊。”真正的老實龍被這番話打動,鬆了口氣,但謹慎起見,他還是感應了兩遍,這才釋懷,綻開一抹輕淺卻純粹的笑意,“那就好,他對你好嗎?”
“很好。”這句不是謊話。
點點頭,麥先為同族有一個好歸宿由衷欣慰,遲疑片刻,說起另一件事“我有一事相托……”
打開房門,哈瑪蓋斯不意外地看見他的養父正把一隻毛茸茸的耳朵從頭上拿下來——貓耳朵,奧法之眼學生的發明,用來竊聽的小道具,優點是不會發出魔力波動。
“主人,偷聽不是好習慣哦。”又好氣又好笑。
席恩哼了哼,捏著貓耳朵,不發一語。
瓷器的輕響回蕩在兩人之間,格蘭妮擺好了午餐,等著他們享用。席恩毫無胃口。哈瑪蓋斯勸道“先吃飯吧。”
“不吃。”
唉。把養父寵成這樣,龍神高興之餘也不禁歎息,當下泡了一壺開胃的涼茶給他。
“下午不用去,睡個午覺好了。”在薄荷冰糕上放了一顆酸梅,哈瑪蓋斯用閒話家常的語氣道,“您聽到了吧,銀龍王拜托我們找出當年紅龍族不知藏在哪兒的龍蛋,設法孵化他們,紅龍族已經快滅亡了。”
誰管那些龍蛋怎麼樣!席恩險些大吼,養子若無其事的態度使他焦躁不安,可要他觸碰那道禁忌,他又鼓不起勇氣。
多麼好笑,他,一個膽大包天的[瀆神者],居然害怕自己養大的孩子!
泄憤性質地舀了一大勺糕點塞進嘴裡,冰涼舒暢的口感令他心緒漸寧,盯著銀匙久久不動,然後,緩聲道“哈瑪蓋斯,我殺了你的父母。”
靜,時間好像失去了意義,一切都被拋進了一大團錯亂的顏色,在魔法神眼中的世界,就是這樣,歪曲、冰冷、隻有隨著他的心絞緊扭碎的元素,隻剩下魔法。
“您希望我說什麼呢,主人?”唯一保留了原樣的人轉過頭,臉上是一貫溫柔舒心的笑容。席恩感到胸口的麻木僵冷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看不清對方的表情,也快聽不見對方的聲音,魔法在他手中失控,吞噬這僅剩的領域,他覺得他的舌頭也開始不聽使喚,這種喪失自我的感覺前所未有,他艱難地維持住殘破的身心,不願示弱,儘管他不知道敵人在哪兒。
“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那麼我想告訴您——”哈瑪蓋斯笑得更愉快,上身傾前,在他耳邊低喃,“我不在意,一點也不在意。”
魔咒解開了,席恩突然發覺自己可以呼吸了,世界恢複了清晰,雖然還是有些暗,他能夠活動手指,念誦咒語,真正使用他的魔法,和剛才比起來,他現在才是一個活人。他突然發現他不想問了,無論哈瑪蓋斯不在意的理由是什麼,那種比死亡和任何折磨更痛苦的感受他不想再經曆,他情願當一次懦夫,在往後的日子永遠嘲笑這一刻的軟弱。
“我不會懺悔,那種事……我會去找那些龍蛋,把裡頭的龍全孵出來,但這不是贖罪,我……”魔皇顫抖著吐出一口長氣,合起眼,一字一字道,“我不乞求你的原諒。”
仿佛有一聲輕歎,聽不真切,養子堅定有力的手臂將他抱緊,那溫暖一分分滲入五臟六腑,滋潤了荒涼的靈魂,是他賴以為生的清泉。他依然不知悔改死不認罪拒絕救贖,可是他要這個被他剝奪了父母的孩子,永不放手。
高崖絕壁,波濤洶湧的大海一刻不停地朝腳下撲來,在尖峭的岩石上撞得粉碎,發出震耳欲聾的爆裂聲。
強勁的海風吹動薄紗長裙,勾勒出一雙白淨無瑕的纖足,宛如寶石扇貝的雙耳在殷藍的秀發間顫抖。
她捧著一枚蝕刻符文的銀戒,眼神是那麼專注不舍,仿佛在回憶一個依戀的夢境。
一道弧光飛逝,落入層層疊疊的海浪,漂起幾個泡沫,沉沒不見。
“你好。”
驚雷在耳邊打響,水族長老愣愣轉過頭,一刹那千年的時光從她身邊流逝,她還是那個剛剛成年,滿懷憧憬萌動的天真少女;而他是她生命的過客,一心複仇的年輕法師。
就在他們重逢的前一刻,她丟掉了他送給她的戒指。
慌亂了一陣,多米尼克隨即坦然,他們都變了,她已經從一場錯誤的邂逅中清醒,他的心裡也不再隻有仇恨。
席恩飄浮在空中,黑色的發絲像是垂在陽光之中的深夜,與一身黑袍不分彼此,鑽石般冷冽的銀瞳直直注視她,肩上停著一隻小龍,一如他們相見的那天。多米尼克低下頭掩飾表情,撥了撥被風吹亂的長發,用對待一個老朋友的口吻道“你又要去哪兒?”
“黃昏之島。”席恩沒留意她的一舉一動,望向遠方。
他要去看看孕育了那位大法師的時代的遺跡。
“那要過海了。”感到心微微酸澀地擰疼起來,水族含蓄的天性使多米尼克千年前無法挽留,千年後的今天依然隻能笑著送彆,“小心啊,這次你去的地方,不是水族的管轄範圍。”聽出她語氣有異,席恩回首,他看不懂欲言又止的情意,但是水族三長老說的話清清楚楚地在腦中響起。
“洛黎塔說你喜歡我。”
多米尼克的臉悄悄紅了,僵著身子一動不動,想哭又想笑的衝動撞擊著心房。席恩歪著頭打量她,這很困難,因為害羞的人魚把臉轉過去了,他隻得用讀心術,可是對方的心竟然一片空白,他以為自己搞錯了“對不起。”
一團藍色晃啊晃,是多米尼克在搖頭。席恩看著她纖弱的身子,忽然想起很久以前的那個月夜,誘惑的笛音與驚鴻一瞥,魚尾蕩起水花,閃動的銀鱗在漆黑的海裡翻騰著靠近,不染世俗的人魚抬起清冶姣美的容顏,婉約一笑,皎潔而溫柔,清澈而純潔。
那時留下會如何?也許他錯過了很多本可以擁有的美好東西。
可惜,曆史不存在“假設”。
將不知為何在風帽裡鑽來鑽去的養子抱進懷裡,法師的雙眼恢複了冷徹,在廣袤的天空下轉身,再度麵向悠遠的海麵。
沒有必要後悔,再來一次,他得到的未必會比現在更好。
“唱首歌吧,多米尼克。”
遲了千年的惜彆的淚水終於落下,潤濕的紅唇微啟,流瀉出一縷不成調的清音。
人魚的歌聲,久久回蕩在海與天的交彙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