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願石!
清晨的陽光從窗戶灑落地板,為酒館內部帶來強烈的明暗對比,讓人產生古意盎然的錯覺。
沉靜,悠遠,就像一幅曆經歲月的古畫。
身穿樸素藍色衣裙的少女哼著歌將椅子搬下桌,體格魁梧的男子在櫃台後擦拭酒杯,一陣悅耳的風鈴聲傳來,打破了安寧的氣氛。
輕不可聞的腳步聲停在門口,那是個身材瘦削的少年,恰好蓋住兩耳的半長發閃耀著冰雪般清冷純粹的藍色,更罕見的是那雙冷銀的眸子,墮落冰窟的寂寞,冷血,執著,不透露一點內心的隱秘,從容淡漠的神色與年紀格格不入,周身浮動著陰霾,時不時流露出一股肅殺之氣,浸血的森然。閱曆無數的老板立刻判斷這是個危險人物,可是奇怪的是,上次見麵時,少年還沒有這股冷冽的殺氣。
“啊,是你。”女招待熱情地迎上前,“前天見過麵的。”
“你好。”席恩彎了彎唇算是笑過,轉向另一個人,“貝貝在嗎?”老板和氣地道“她還沒醒呢。”
“這樣啊。”少年輕歎了口氣,卻包含了最深的失落。
頓了頓,他像是下定決心,拿出一隻沉甸甸的小布包,雙手遞出“這個…是我製作的一塊魔法寶石,隻能用三次隱身術,暗語是‘左左右’……對不起,這麼寒酸的禮物。”說著,他麵露羞慚。老板和金發的符咒師維妮卻麵麵相覷,滿臉驚異。他們是識貨之人,明白這份禮有多麼貴重,一般的附魔物品也要中級以上的法師才能製造,而不同於學徒就可以抄錄的卷軸,還都是一次消耗品,能用三次的隱形寶石,拿到黑市起碼開價三千金幣,他居然說寒酸!?
更不可思議的,這孩子還不認為自己有多了不起!
事實上,席恩現在羞愧死了,他用光了阿拉蜜絲的寶石存貨才掌握竅門,做出可憐巴巴的一塊。
“這,你拿回去。”老板堅持不肯收。席恩比他更堅決“請您一定要收下。”
似乎急著要走,他看了看天色,道“我知道,貝貝對我的恩情我一輩子也還不完,這隻是一點小心意,幫我謝謝她。”見他要走,維妮挽留“哎,吃頓飯再走吧。”
“不了,謝謝你。”席恩回首,終於有了點微弱的笑意,隨即又被沉鬱覆蓋,“如果有人問起,不要說見過我,會給你們添麻煩的。”
兩人目送他孤零零的背影沒入初萌的天光,一時悵然若失。
“難道他――”想起師徒倆的傳言,維妮同情心大起,和老板咬耳朵,“我說,我們都收留了一個,再一個也無所謂啊,怕那個老太婆!全戴裡斯都知道她是個虐待狂!”老板低下頭,又擦起杯子“不要多管閒事,他和利拉的情形是不同的。”他已經看出席恩是殺了人,並非忍受不了苛待逃跑。而殺人犯,還是殺自己的老師,無論有什麼緣由,都是不可原諒的。
維妮不滿地嘟起嘴。
一道頎長的身影走下樓梯,留至腰間的長發竟然泛著純銀的亮麗光澤,懷裡抱著一把古雅的豎琴,俊逸出塵的容顏冰漠無情,清湛的雙眸猶如大海一般浩瀚優美。身後跟著一個新綠短發的少年,如同冰山百合的清麗脫俗迎麵而來,那張秀美絕倫的俏臉散發著純潔而高貴的氣質,濕潤的瞳仿佛柳樹新生的葉芽,清新,翠綠。
“啊,你可以下床了?”維妮驚喜地問道,“要不要做點粥什麼的給你吃?”
“謝謝,我和羅裡蘭塔先生一樣就行了。”莉拉禮貌地一躬,笑容溫柔,宛若吹拂大地的春風,令人從心底溫暖起來。
“喂,他可是大胃王呀。”維妮提醒她彆以貌取人。莉拉笑得更柔和“我也很能吃的。”維妮一寒,以指控的目光瞪老板。早知如此,留下那孩子還比較節省口糧,上次他隻咬了兩口土豆餅就飽了,沒見過比他更好養的人。
魔曲師注意到櫃台上的布包“誰來過了?”
“一個很特彆的男孩子,叫席恩。”
“席恩!”莉拉驚呼,“他是不是個子小小的,棕色頭發綁頭帶,臉上有很多疤?”維妮聽得直搖頭“他挺高的,到我下巴,長得非常漂亮,藍頭發銀色眼睛。”頭帶倒是有,不過那是繃帶。
“……不是他。”莉拉顯得很失望。一顆腦袋從二樓探出來“喂,老板,貝貝醒了!”
砰咚!青銅杯落地之前,大塊頭男人已箭一般衝出櫃台。維妮抓起布包緊跟其後。
“早飯……”羅裡蘭塔冷冷的要飯聲,在大廳裡回響。莉拉討好地笑道“那個,我們自己盛吧。”
貝貝喝著養父特彆調製的香甜血漿,耷拉著腦袋挨批“太亂來了,隨隨便便就幫一個陌生人!”
“席恩才不是陌生人呢,是人家的朋友。”貝貝小聲嘀咕。維妮拉開袋口“來,貝貝,他送你的禮物。”
“哇――”貝貝歡呼,兩手攤開接住倒出的紅寶石,鮮紅如血的剖麵,火焰般跳動的內核,正是那顆火神玉,她開心得小臉放光,“席恩真好!把它送我了!”
“不止如此,他還施了魔法哦。”維妮豎起食指,一臉獻寶,“是隱身術,三次,秘語是‘左左右’。”貝貝複述了一遍,眾人驚訝地看見她消失了,維妮還在血族女孩原來的位置貼了一張符咒,也沒能使她顯形。
“真可惜啊。”老板低喃的話語,不知是讚歎,還是惋惜。
“看來那孩子的老師是個真正的魔法師。”藥劑師桑感歎的是另一件事。
“我知道了!”貝貝將寶石高高拋起,法術這才失效。左左右是最後一個翻繩圖案的解法,當時她沒能解開。維妮捂住她的小嘴“不能再說了哦,隻有三次機會。”貝貝睜大眼,連連點頭。
“先睡吧,你身體還很虛弱。”老板決定等養女康複後,再來好好談這個問題,“不然我沒收這塊寶石。”貝貝委屈地趴下,半晌探出頭“我忘了跟他說……”
那句沒說完的話,解咒的後遺症
“你不能被吸血鬼咬,會愛上她。”
走出風之靴酒家,鑽進一條小巷,席恩恢複了原本的模樣。
平平無奇的棕色長發,傷痕交錯的臉蛋,瘦小的個頭,這才是他,對於那美麗的皮相,他毫不留戀。
屍體過幾天就會被發現,他沒有毀屍滅跡,阿拉蜜絲拜訪過這兒的總督,身份是瞞不住的。所以他沒有碰會引起追查的東西,比如老師的法杖、佩帶的魔法首飾等。就是幾本書實在舍不得,還有一隻神奇的小袋子,可以放很多東西,火燒上去都不會壞,這樣他的書就安全了,為此席恩寧願冒著生命危險。
那隻空間袋是東方學舍給每個老師和優秀學生的獎勵,沒有附著任何法術。阿拉蜜絲也早被開除學籍,作為一樁醜聞而被封存死因。
在不少行人的回避中離開戴裡斯城,席恩默默向他唯一在意的那人告彆。
沿著河岸朝南疾行,風吹起孑然一身的男孩洗得發白的淡褐外袍,又掠向遠方。
感受著強勁的氣流拂麵,琥珀色的雙眼浮起深刻入骨的痛恨。
他嘗試過召喚風精們,沒有回應,他決不相信她們拋棄了他,多半被打上了役使的標記,不能飛出瓦雷家族的領地。
冰冷的火焰從深黑無光的瞳孔噴出,這是能將世間的一切焚毀的劫火。
緩緩鬆開緊握的拳頭,席恩告訴自己時候未到,目前的他是有了力量,但還遠遠不夠。
當天,他對著河水練了一上午的幻聲術和易容術。
水流平緩的河麵映出一個纖細的身影,長長的黑發披散到腰下,略有些淩亂,同樣漆黑的眼珠深凝而冷銳,清俊文秀的五官隱含淡淡的孤寂與漠然,穿著精靈風格的短上裝、棕色緊身褲和皮靴,還有一件精致的革甲與刺繡華美的綠色披風,肩背長弓和箭袋,做工精細的皮腰帶斜插著一把銀劍。
席恩以驚人的記憶力重現了隻有一麵之緣的金精靈的服飾,而這個外表,則屬於他孿生弟弟的好友,那個叫維烈的少年。
幻術來自實際,要真正掌握好這門法術,必須對實物有全麵的了解。席恩自己接觸的人少,隻好用弟弟的人,至少那家夥的,他見過了。
若身在珂曼家的維烈得知有人看光了他還剽竊他的容貌,少不免要吐血。
一顰一笑,每個小動作,溫吞水似的習性,略帶口音的說話聲……席恩自身的特質被慢慢掩蓋,完美呈現出另一個人。可以說,他“變身”得如此到位,就算其他魔族站在他麵前,也認不出這不是他們的“維烈哥哥”。
在河邊晃了一圈,還抬足瞧瞧鞋底有沒有破綻,席恩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接著又不爽地盯著單薄的胸膛,其實他本來想變成風之靴老板那樣的壯漢,讓人一看就不敢惹,可是他高級的擬態術還不到家,模擬不出肌肉的質感,隻好屈就這個軟趴趴的小白臉。
最後的步驟,席恩摸了摸耳朵,圓潤的曲線變得微尖。這樣,就偽裝成了一個半精靈。精靈對半精靈不屑一顧,碰到也不會暴露;而人類忌憚半精靈的天生能力靈敏的身手與優秀的箭術。多數精靈還是法師,方便他隨時施法。
瞄了眼高掛頭頂的太陽,席恩急急忙忙打水,在午睡以前,他要抓緊時間再練習幾個魔法,看會兒書。下午是肖恩一天裡唯一乾正事的時段,也就是學習,決不能錯過。
初春的水還很涼,感到被[動物友善]法術吸引過來的魚兒輕碰手指,席恩不禁莞爾,也就不忍心吃它們。心念一動,他將手伸得更深,凝神感應水元素。
據說盧瓦爾河被神靈祝福過,他要感覺一下。
一個個和水有關的咒語從柔潤的唇瓣吐出,黑發少年全身發出湛藍的光輝,水球、水箭、水壁……晶瑩剔透的水泡順應他的要求變化,隨著意誌的集中越來越精純。良久,席恩收回手,呆呆看著掌心沉思。
當初他聆聽萬物的歌聲時,是將意識擴散開來,與大自然融為一體,風精和雪精也回應了他的呼喚,說明那樣的冥想方法是正確的。然而剛才,他與水元素融合,跟著她們奔向一個方向,不知不覺精神變得專一,也施展出了魔法!雖然沒有共鳴的速度快,卻更為得心應手。
隱隱琢磨到一個可怕的真理,席恩跳起來,五指攤開默念咒文,一麵風牆迅速成形,又一動念,壓縮拉長成一枚青光閃爍的箭矢,射向對岸;蒼白纖長的食指朝下一指,碎石彈起,挖掘術撬出的小坑清晰可見,再一跺腳,一根石錐又填平了洞。
略為調息,他左掌平伸,用“發散”的方式請求空氣中的火元素幫忙,一團熾紅的火球冉冉浮現,隨即一翻掌,念出[燃燒之手]的咒語,火焰呈放射狀向外爆炸,畢畢剝剝燒焦了一大片草地。
眯著眼注視這一幕,席恩若有所悟,夢囈般喃喃道“神力是高高升起而歸依,魔力是廣泛伸展而支配。”
這是肖恩的老師在第一堂課上的原話,當時他記掛著捉蟋蟀的弟弟聽過就算,席恩卻在這一刻,比任何人都深地領會了這句話!神術與魔法的分野!
可是……真的有區彆嗎?兩種不都是力量嗎?水神海姆和水元素精靈有什麼本質不同?席恩蹙眉深思,卻再也想不通其中的道理。突然嘩的一聲,漫天水花澆了他一身濕,銀藍色的魚尾搖擺著,水精們歡唱嬉笑,快樂地遊向大海。席恩抹了把臉,苦笑著目送她們遠去,用0級的[魔法伎倆]烘乾了身體。
十多條魚翻著大白肚躺在他腳邊,慘遭池魚之殃。
隻留下一條,其它統統放生,席恩辛苦地搬起一塊大石,對土頭土腦的地精靈道了聲歉“對不起,借我用一下。”
如果有人經過,會以為這孩子瘋了,老是自言自語。
一邊用石台烤魚,席恩一邊繼續發呆。倒不是他對食物有多高的需求,還弄這麼考究,而是正好訓練[塑石術]的技巧。因此吃得食不知味,滿腦子魔法魔法魔法,以至於嚼碎了黑炭後,他又啃了半小時的樹枝。
然後,走火入魔的學徒痛苦地歎氣――來不及看書了。其實也不能看,他隻要一翻開書就會看到天黑,也許還會無意識用照明術,再看一天一夜。
謹慎地布下警戒術,召來兩隻動物朋友幫忙看守,席恩才裹著毛毯蜷躺下來,詛咒時間怎麼過得這樣快,疲憊地進入夢鄉。
對席恩而言,再沒有目的地,魔法就是他生命的全部。
他儘量避開人類的城鎮,以他如今的法術水平,在野外足以舒坦地過活,身處人群卻不行。人才是最可怕的生物,野獸攻擊時有前兆,而人,上一秒笑嘻嘻地和你共進晚餐,下一秒就可能把餐刀插進你的脖子。
回顧饑寒交迫的飄零生涯,席恩有時候很奇怪自己怎麼能夠活下來。太多的殘暴、醜惡、罪孽。為了生存,他也可以不顧廉恥地從路人胯下爬過,搶比他更弱小的女孩的麵包……他厭惡那樣的自己,更厭惡這世態,這醜陋的人類社會!
那時你在乾嘛呢?我的弟弟。席恩輕輕笑著,回首遠望。
不能原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