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射的能量一息就鏟平了石怪的大軍,卻無法動搖巨大的花苞,而維烈的目標也不是消滅它,雖然他很想。
逃走、堵住缺口、暫時性地封住敵人,對現在的他已經是極限。
“維烈,你這個狡猾的家夥!”
憤怒的大喊在爆炸聲中也清晰可聞,包含著深不見底的恨意,“除了逃跑、躲藏,你還會什麼?你忘了是誰給你容身之所,又是誰無恥地背叛?你怎麼對得起姐姐,你怎麼對得起蒂亞!”
結印的手凍住,低喃的聲音是無法克製的動搖“莫非斯……”
莫非斯!竟然是莫非斯!
“你終於想起來了啊,姐夫。”
中斷封印的反衝和敵人的攻擊一並打在身上,飄散的血霧染紅了視界……
冰冷的雨絲滲入衣裳,喚醒昏沉的人。
誤差。轉動目光看清周圍,維烈又是放鬆又是懊惱地籲了口氣。他本來想用給洛洛的項鏈當媒介躲進楊宅,結果緊急傳送還是偏移了目標。
抬手釋放了一個幻術掩蓋絕世的美貌,意識到後,維烈苦笑。
真是可悲的習慣,弄得他連移動和傳訊的力氣也沒了。
好久沒這麼落魄了……魔界宰相死性不改地沉浸在新鮮感裡,從記憶深處浮現的俏顏卻令他的笑容當場凍結。
[在黑夜裡創造曆史,隻有你可以。]
[相信你自己。你創造的曆史,絕對正確!]
突然前所未有的疲倦,他蜷起身子,墜入深沉的休眠。
“北鬥,彆跑啦!”
被飼養的杜賓犬拖向小巷,身穿運動服的少女大呼小叫,“我們要趕快回去,不然就淋成落湯雞了!”
沒有理會她,杜賓犬衝著巷口吠叫。洛洛終於起疑,探頭張望難道有什麼?
熟悉的紅色刺痛了她的眼,難以置信地張大嘴,她扔下繩子,飛奔過去。
“維烈!!”
手下的溫度異常的高,翻過他的身體,躍入視野的是一張慘白的清俊臉龐。強忍擔憂地檢查,沒找到傷口,洛洛用儘全力背起他,跌跌衝衝地往家跑“爸爸!媽媽!”
楊陽正拿著傘出門迎接,聽到呼喚立刻趕來。
“這家夥怎麼會受傷?不會是裝死吧。”
幫忙母女倆把不速之客搬進臥室,安置妥當,諾因才回過神,懷疑地左瞧右瞧。史列蘭更用指頭戳啊戳,確認真實度。見狀,楊陽無力地道“就算他要捉弄我們,也不會任你做出這種動作。”
“爸爸,彆玩了啦!”正絞乾濕布的洛洛憂心如焚,“他燒得好厲害,你快想想辦法!”
“有什麼辦法,對魔族用治療術隻會殺死他,這裡也沒有醫生能幫他看病。”
“那隻能放著不管嗎!?”
“冷靜點,洛洛。”楊陽發揮無與倫比的鎮定功夫,指揮父女倆,“他會自己治愈自己,你不用擔心,好好看護就行——諾因,跟我來,我們有必要通知大家一聲。”
“難道是衝著我們來的?”諾因也浮起鄭重之色。
“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能夠打傷他的敵人,絕對非同小可,不儘快做好準備,等大禍臨頭就遲了。”
室內安靜下來,洛洛的心卻沒法寧定,不停地幫他擦汗。青年的臉色蒼白而泛著病態的潮紅,無血色的唇逸出斷斷續續的囈語,是她聽不懂的語言。
這一刻,少女才意識到自己和這個男人是不同的生物。
過去有認知卻沒有實際體會。維烈就是那麼理所當然地出現在她的生命裡,融合得像她的一部分。
一切順理成章地發生對他的依戀,對他的愛慕,就好像呼吸,自然得不需追究“為什麼”。
可是現在,她卻感覺有一條看不見的巨大鴻溝,橫亙在他們之間。
咬緊下唇,洛洛試著忽略這股陌生的情緒,把濕毛巾放在他額上。
有什麼關係,我也有六分之一的魔族血統。
“你要快點好起來,維烈。”
維烈,維烈……
輕柔而悅耳的女性嗓音一遍一遍地回蕩開來,喚起深埋的回憶。
他在屍體中誕生。
有意識的一刻,看到的就是滿地半沙塵化的族人。
魔族沒有靈魂,死亡就是永恒的安眠,除了一顆叫做[核]的珠子,什麼也不會留下。
沒有人教導他,他餓了隻能吃族人的核。因為個個死不瞑目,記憶全是怨恨和不甘,有用的訊息並不多。
光是消化這些感情,就讓幼小的他疲憊不堪。
而且他是純血族,和需要慢慢進化的下等妖魔不同,生來就有智識,也過早地明白了自己的處境。
核總有吃完的一天,到時他要怎麼辦?
他連進食的方法也不知道,毫無狩獵技巧,撕開肉喝血是很簡單,但這是低等血族的做法,與生俱來的自尊從根本上抵製。
是驕傲地去死,還是卑賤地活著?兩難的抉擇擺在他麵前。
不到兩秒,他冒出個賴皮的念頭能不能驕傲地活著?
這是一般的血族絕對不會有的思考回路。
後來他才知道,他不像血族的部分,來自他的父親,被同族稱為[卑劣者]的男人。
而他的母親,是像鳳凰般高傲凜然,吸血族的女王。
矛盾的天性,和從出生就烙下的孤獨,是糾纏在他骨髓深處的毒。
舊魔界是標準弱肉強食的世界。
要麼吃同類要麼被吃,弱者沒有說話的餘地。隻有強者有發言權,可以肆意踐踏比自己柔弱的生命,但他們隨時也會被更強大的上位者吞噬,化為妖力或魔力。
在這裡,力量代表了一切。
血族本是群魔敬畏的實力派,可惜他是例外,連自保的能力也沒有。逃跑和隱藏,就成為他的保身之道。
不過他還沒有墮落到去諛媚,雖然主要原因是他看透這個法子更不安全。
上級妖魔全是陰晴不定的瘋子,一發作就不問青紅皂白地屠殺。如果是有真本事的貴族或追隨者也罷了,像他這樣隻能以色媚人的次理品,一定是第一批的炮灰。
當然,也有逃不掉的時候。幸好他的身體複原速度異常的快,似乎是那些核帶給他的唯一好處。
但是害處更大。過多的魔力凝成堅固的[殼],貪圖他力量的妖魔也抽取不出來,更彆說他自己。他成了徹底的廢物,連被食用的價值也沒有。
能夠仰賴的,隻有強韌的,和一次次死裡逃生磨練出的武技。
覓食、躲藏、漫無目的地旅行,單調的生活使他逐漸麻木,直到遇見那個溫柔的水妖。
晶瑩剔透的美女,像魚鰭一樣展開的雙耳流動著如水的淡藍色澤,有透明質感的手腕也連著薄如蟬翼的翅,濕潤的眸像融化的煙水晶。
她的性子卻是頑皮的,初見麵就用尾巴拍了他一頭一臉的水。
[你是火魔……哎呀,是血族!]
[你見過我的同族嗎?]隱藏起匕首,他試著表示友好。
[沒有,我以為血族都死了,也許貴族的宮殿還有一兩件收藏品吧。你好弱,原來也有你這樣弱的血族。]
他苦笑,一為她的直白;二為突然發現的認識原來下等妖魔都能看出他的底子,難怪針對他的攻擊從來沒停止過。
越是食物鏈的末端,天性越敏銳,反而是他這個空有力量卻無法使用的上層,遲鈍得可悲。
水聲響動,她遊到他麵前,近距離注視他的臉,不掩讚歎[你好漂亮!沒有貴族抓你去當玩具嗎?這麼美的長相,魔王的寵物大概也比不上。]
妖魔天生會被美貌和力量吸引,妖族的傾向尤其明顯。
[我很幸運,至今還沒被貴族看到。]
[你不想做貴族的下仆?那乾嘛不把臉遮起來?]
他很詫異[可以遮嗎?怎麼遮?]她更驚訝[你…你的父母沒教你?]幻術是最最基本的法術,下等妖魔一進化到半妖魔就能自由使用,上級魔族必須通過父母教授,但也是一學就會。
[沒有。]他語氣很平淡,[他們在我出生前就死了。]
[這樣啊,那我教你好了。]
[……你不怕我學成後,反撲你?]
她笑著遊遠,再度澆了他滿臉的水花[如果會被你捅一刀,就代表我警覺心不夠,關你什麼事啊。]
美麗的菲娜,溫柔的菲娜,她是他的老師,他當成母親敬愛的女性。
雖然她也隻是個中級水妖,能夠教他的有限,但正是因為有了基礎,他才能自己摸索著修煉。
她還是個優秀的歌手,吹奏的草笛能打動最冷漠的石妖。
看風、看水、看花,品嘗美味的水果而不是腥氣的肉類,這些生活樂趣,也是她教的。
這樣的菲娜,在他走了以後,被狩獵的貴族看中,帶回宮殿,活生生地做成雕塑。
費儘心血,他把她救出來,親手砸成碎片。
因為他解除不了咒術,也不忍心她用那種方式生存。
看著滿地碎晶,他流不出淚,他的眼睛像紅寶石做的,從出生就一直乾涸。
[失誤。]他隻是蹲下來,嘀咕了一聲。
因為核也被他砸碎了。
這麼一鬨,很多貴族都知道了他的存在,對他大感興趣,日子越發難過。
東躲西藏了多久,他數不清。就像遇到菲娜之前,度過多少日日夜夜,他也毫無概念。後來才從妖魔的口耳相傳中拚湊出竟然有數百萬年。
那麼漫長的時光,還遠遠不及和菲娜在一起的六年深刻。他現在還清晰地記得她笑起來眼波流轉,耳朵像蝴蝶的翅膀一樣微微顫動。
心底像有一把鈍刀在割,緩慢地,用力地,割著。
魔界沒有太陽,也沒有月亮,唯一的光源是一顆巨大的紫色光球,據說是某代魔王掏空魔力凝結成的。除此之外,就隻有貴族的宮殿終年點著青白的磷火,以及閃著紫黑色光芒的虛海。
虛海通向虛無,那裡是罪人的流放地。
說是罪人,其實不過是權利鬥爭的失敗者和誤入的倒黴蛋。要比罪孽,魔界哪個不是滿手血腥?
他也成了倒黴蛋的一員。
追兵太多了,其中又不乏力量強大的貴族下仆。而他那時的水平,勉強隻能和一個中級妖魔持平。
就是這麼緊急的時刻,他停在路中央。
腳下的土地探出一個怯生生的小腦袋,傘狀的乳白色蓋子細膩而光滑,柔軟的支柱還不及小指尖長,似乎受到驚嚇的樣子,搖來晃去地扭動著小巧的身體,發出細細的顫聲。
好可愛的小東西……
他就那麼不分場合地瞅著,然後被偷襲者打下懸崖,掉進虛海。
因為看蘑菇而淹死。
真是悲慘的死法,連神經一向堅韌的魔界未來統治者也欲哭無淚。
醒來時,他邂逅了蒂亞。
他和蒂亞其實不是那樣的關係,那個風一般的翼族少女待他如長姐,嚴厲而不失溫柔,儘管她外表看起來比他小。
她也有資格擺出這樣的態度,他身處的雷克特島是遏止虛無侵蝕的唯一關卡。島上的住民翼族張開綿密的結界擋住無所不在的混沌之力,守護著整個魔界。
[宇宙遲早會被虛無吞噬。你知道嗎,古神已經死得差不多了,聽說每時每刻都有異界無聲地消亡。]
我怎麼會知道這種事。他心下撇嘴,當時的他是不折不扣的文盲。魔界的文獻都被統一保管,隻有曆史悠久的名門望族有機會學習接觸,而很遺憾的,他的家族早就被毀滅了。
摩擦著犀利的短刀,綠發高束的少女彎起細長的眼,露齒而笑的模樣像夏季的風吹過草原一樣清爽。
[維烈,我第一眼看到你,覺得你很像一樣東西。]
[像什麼?]他有一絲好奇。
[光。]
[那個?]他用大拇指比比空中的深紫色光球,[我似乎沒那麼臃腫難看。]她失笑搖頭[不是那麼黯淡的光芒。嗯…我曾經在書上看過,人界有一種叫太陽的光源。]
[人界?]
[對,那裡住著一種叫人類的弱小生物,樣子和我們差不多。]
他訝道[那不是很厲害嗎?下級妖魔要修煉好久才能擁有人形。]她比手劃腳地解釋[不是,他們好象一出生就是那樣。沒有魔力,也沒有妖力。但他們有叫做魔法或科學的技術,能發揮出不亞於我們的力量。他們也非常聰明,喜歡團體行動。]
[哦。]他聽得新鮮不已,第一次感覺世界是如此遼闊。
蒂亞開拓了他的視野,教會他知識和許多有用的技巧,他們也很談得來。同進同出的次數多了,每個人都把他們當成一對。包括蒂亞的弟弟莫非斯,總是姐夫姐夫地叫。
但他並不打算長住下去。
雷克特島太和平了。修煉法術合適,武技卻無法提高。
他需要強韌的,才能撐住魔力釋放。他已經發現了,隨著他的進步,那層殼有鬆動的跡象。隻要他變得更強,封印解開是指日可待的事。
蒂亞希望他能留下來,和她們一起抵抗虛無入侵。他拒絕,說明原因。
沒有力量,理想再偉大也枉然。這一點,實用主義者的紅發青年再清楚不過。
聽罷,綠眸的翼族少女沉默了良久,點頭表示理解。
[那,等你變強大,你會回來嗎?]她凝視他,眼底閃爍著某種情緒,他隻看懂希翼。
[老實說,我自認不是那塊料,不過我會報答你的恩情。]
[不是恩情。維烈,你不認為責任是與生俱來的嗎?你凝聚了你所有族人的力量,這本身就是個奇跡。那你擔負的,必然是名為‘奇跡’的責任。]
是這樣嗎?他愣了愣,從來沒想到那個層麵。隨即,淡淡的笑意在他唇畔化開,是血族特有的優雅,和他天生的雍容自在。
[蒂亞,那樣的想法太沉重了。如果我悲觀點,不是會把自己定義為族人的複仇工具?]
[維烈……]
[死者的事我不管,我隻要活得對得起我自己就行了——你的恩情,我會報答。]
最後一句話,對初戀的少女而言,是一道血淋淋的傷。
率性的血族青年不明白,騎著空馬,他離開了雷克特島。
那之後又過了數百年。
離封印解開隻差一口氣時,舊魔界時代結束了。
天崩地裂中,渾身是血的蒂亞從天而降,再次和他相遇。
蒼白的臉上沒有淚,是接近死寂的平靜。
[請你幫我找莫非斯,還有保管這塊源之石。]
他下意識地接過紅如血鑽的橢圓形寶石,不解地問[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結界出故障了嗎?莫非斯沒和你在一起?]
[他以為是你泄露了島的位置,跑去找你算帳了。]蒂亞簡單地回答。
大睜的紅眸浮起震驚,接著是恍然大悟。
雷克特島位於虛海深處,又有結界保護,如果不是內部人員泄密,外界要找到是千難萬難。莫非斯會懷疑他,無可厚非。
但是他沒有!
真相淹沒在黑暗裡,而這真相也愚蠢得不值一提。魔王城堡有關於雷克特島的片斷記載,偶然翻到的貴族,垂涎翼族女子的美色,發動大規模的搜索,最終一手葬送了魔界。
[蒂亞……]她為什麼相信他?
[你不是這種人。]展開翅膀,綠發少女白玉似的臉龐第一次滑下兩行晶瑩的液體,[維烈,我求你一件事萬一我們擋不住,請你再設一道屏障,複蘇魔界。]
[蒂亞,我很想答應你,可是——]設結界也罷了,他會拚老命試試,但複蘇魔界?他哪有這本事啊!
[你以為魔界是一開始就有的嗎?也是我們的祖先建立的,和你一樣,在破滅中重生。]
[……如果什麼也沒留下呢?]
[那就在黑夜裡創造曆史,隻有你可以。]冉冉升起的少女俯視他,綻開比太陽更耀眼的笑容,[相信你自己。你創造的曆史,絕對正確!]
魔界終究是毀滅了。
強行開啟封印,給他的身體造成了永遠治不好的暗傷。即使如此,他也連一個生命都沒能救下。
隻有他,和魔界的殘渣。
魔界本身就是有魔力的土地,加上源之石的力量,成長到一定程度,就能孕育出生命。
一個人在那個孤絕的宇宙,編織著遙不可及的夢想。
太長太長的時間,長到幾乎連自我也迷失了。
幸好,還是拾了回來。
意外的,第一個出生的妖魔,竟然是那個害他差點溺斃的蘑菇怪。
依舊是搖搖擺擺的樣子,愣頭愣腦,對他佯裝要踩下的大腳丫,驚嚇地連聲低鳴。
那一刻,他笑了,笑出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