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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點小變化,除了辛鸞沒有人留意。
幾個朝中重臣紛紛出列,開始上表。
開頭的是三公之首齊大人,腳踏長信殿實地開始聊“陛下如今的宮苑一直延用衛國軒轅氏的宮殿,周回十五裡,宮垣東西不過六十丈,樓殿宮宇不過十二座,禦極十四年來,為體民情,一直不肯重建,便是神京西郊的明堂規製也直逼宮苑。”
起興夠了,齊大人開始聲情並茂地點明主題“臣不能為君父建宮殿大屋,實在是天大的過失,趁此北境大捷之良機,還請陛下上合天心,下愜民意,重修王庭神京,一來賀北境之勝,二來顯天衍國威與富足。”
一套恭請陛下擴建宮苑的陳詞,辛鸞夾了塊糖漬櫻桃蘿卜
嗯,挺脆挺甜的。
心想齊大人你不用睜著眼睛說瞎話,衛國尚在的時候這座王庭叫長樂宮,明堂最開始建的時候就“度比長樂”,意思是比長樂宮還大,沒什麼“直逼宮苑”這樣含蓄的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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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了明堂,況俊就適時接話“陛下,西郊明堂如今身兼數用學宮授業、布政祈禱、舉行宴會、選拔武士都常常聚集於此……求陛下在城外另修建敬天尊、行典禮的場所之所,另修舉行宴會、選拔武士之所,也不必明堂一遇到家國大事,耽誤學子求學。”
可能這個主意況俊家打了很久了。
辛鸞眼瞼低垂,此時有些忍不住,說一句,“況俊大人錯了。”
君臣奏對的時候,明明是沒他這個十四歲的太子說話的餘地的,但是辛鸞想著反正現下是私下宴會,辛襄不方便說話,也就隻有他能說話了。
“大人說明堂身兼數職,我不同意,我在明堂求學數年,對明堂很了解。父王五年來不曾在那裡布政;巫覡祈禱留了後殿西苑,平日不與學生發生交集;舉行宴會往往是舉國同樂之時,學子正當休課;選拔武士也隻有今年新製武規,參加的也多是神京、明堂學子。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學子上課約計二百八十日,齊大人既然說明堂規製過大,物儘其用難道不好嗎?而大人所說的這些特殊情況,一年不過五十日,難道為了這五十日,神京就要多蓋上兩大高樓殿宇?”
天衍帝與太子都不是奢靡之人。況且辛鸞心思不多,隻覺得這明堂身兼數用那簡直再好不過,不想上學的時候,可以趁著國家大事一歇好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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幡羅旗蓋,璧瓦朱甍。外間傳來“祥瑞”的聲音,原來是降起了大雪。
冬官有大司空譚建元,主繕修、功作、園苑之事,掌屯田,水部掌航政及水利。
譚大人一臉剛直“太子玩笑話了。高樓殿宇並非都要日日征用,國之重器,其象征意義遠大於實際意義,衛國軒轅氏不曾有陛下功德,仍修建殿宇敬天誦聖。既然衛可以建大屋無數,為何天衍不能?”
“大人也說了衛建大屋無數……”
辛鸞嘴巴裡的櫻桃蘿卜還來不及咽下去,聞言隻能簡潔,“所以衛不長啊!”
這一句,把所有大臣都逗笑了。
辛鸞櫻桃口、尖下頜,一臉還沒長開的孩子氣,仿佛在說什麼無忌的童言,而譚建元被這麼一回懟,臉色頓時鐵青。
天衍帝於禦座上放下手中金杯,責備了一句,“太子胡鬨。”
辛鸞聞言唇角的線條立時收了,放下碗盞,扁著嘴正襟危坐。
天衍帝抬眼看向群臣,深表讚同地點頭,“北境大捷是家國大喜事,諸位大臣想著興建土木揚我國威,孤何嘗不想著起一座殿宇廟祠來承天行化、彰表忠烈?”
靜寂中,燈火通明的長信宮中每一聲的鐘磬聲都清晰可聞。
剛剛提議的臣子緊張又興奮地攥緊了五指。
天衍帝緩緩道,“神京南郊有十頃的香火地,今撥國庫金銖千兩,可設北境忠烈祠,用來追念這次北伐而死的十萬將士。”
他目光轉向譚建元,無形中有那種籠蓋四野的氣勢,“工部繕修是譚卿做熟的,這次還是由你負責,不過記得不要用明堂那樣一馬平川、獨殿建築敷衍孤,這忠烈祠內不管你如何設計,樓中要立一大牌位——十萬將士,他們死在家鄉以外的地方,都是衛國儘忠而死,所以無論是有名的、還是無名的,都要刻在碑上。竣工之日孤會親自拈香禮拜,之後文清源為廟官,春秋兩祭,不得延誤。”
聽到天衍帝要起高樓做忠烈祠,一瞬間,臣子的臉色又是一番變幻莫測。
而天衍帝隻做不見,寬和道,“至於臣工所說的擴建宮苑、另建宴飲、比武場所,這就不必了。你們的心意孤心領了,隻是一座宮殿一撥就至少是千萬兩,進料、開采、征徭役雜事繁多,北境戰亂的災民還需要休養生息,侈興土木最勞民傷財,這幾年才將養出來的國力還是再養養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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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衍帝一番話已經說得足夠明白了,既給了臣子的麵子起高樓,又輕飄飄擋了繁重王氏宮廷建築。
殿中一時無話,全部屏息著。
屏風後麵一曲止歇,樂師休整的間歇裡,戶部堂官步安宜下首忽然出列。
所有人都看著他,隻見他展袖拜倒,道,“陛下既如此說,那臣要喊冤!”
他一聲低吼,把整個本來十分安靜的大殿震得一顫。
天衍帝緩緩盯住步安宜,“卿為誰喊冤?”
步安宜抬起身,“為陛下冤!為天下冤!”
濟賓王上首笑他冠冕堂皇,不屑問道“冤在何處呢?”
步安宜膝行兩步,朗朗而言,“冤在臣每年的堂口撥出三千萬兩防禦北境獄法山工事,去歲卻在獄法山卻被人衝破關隘!冤在中南北都是賦稅重地,每年約出稅銀四千五百萬兩,唯獨北君所轄的北境結算的賬單和預算的單子不合!冤在陛下敬天修身,富有四海,平日臥不過一榻,服不逾八套,修建宮殿還要多方考量,偏偏北君境內斂珍稀之物,外貪賦稅工款!”
這陡然出現的轉折讓辛鸞倒吸一口氣!
他如何都想不出隻是修個宮苑的事兒怎麼就牽扯到了已經死透了的北君閭丘。
天衍帝的目光倏地收了回來,“依卿的意思,閭丘忠嘉不僅有北境失責之罪,還有貪墨斂財的嫌疑?”
步安宜早有準備,從袖子中拿出一道奏疏,“陛下,這是戶部對北境戰利清點的綱目。”
天衍帝沒有讓內侍去取那奏折,矜持地看著他,嚴肅道,“濟賓王是上午巳時末回京的,近百車的戰利清點入庫不是小事,怎麼戶部今日辦公這樣加急?”
步安宜穩健地答“為解聖憂,軍國大事臣不敢耽擱,濟賓王押解戰利品的馬車一到神京戶部就就抓緊著人清點,詳細的賬冊屬下還記錄,但是粗點出來的結果已經足夠驚人,臣不敢隱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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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段君臣奏對兩方都反應極快如行雲流水,偏偏又殺機四伏。
辛鸞感覺渾身的骨架都開始收緊了,驚於臣子的咄咄逼人,也驚於這接二連三、精妙連環的上表。他不敢抬頭,一點點的往嘴裡咽東西,一邊消化著其中的就裡。
最開始,他本以為是朝臣老調重彈又要修宮殿,大臣又想著借著大勝之名搜刮朝廷脂膏了,可是聽到這裡才聽明白,他們繞了一大圈最終是意在北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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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衍帝沒有讓內侍去接步安宜的奏疏,群臣卻有更猛烈的奏對。
齊大人踏出一步,昂首道,“北境占地二萬三千二百三十裡,廣於陛下直屬的東方棘原四千五百裡,本來就與禮法規製不合,如今獄法山失事,閭丘忠嘉萬死莫屬,還請陛下奪閭丘北君之位!重劃北方河朔大片土地!”
步安宜沒有站起身,長袍大袖狠狠一振,“佞臣貪婪無度實乃誤國!放蚩戎入境更是罪大惡極!陛下仁德,一直垂念著老臣打下江山的辛勞,可今非已昔比了,我們越是退,彆人越是上前,將來還不知道要出幾個閭丘?請陛下株連閭丘九族,以警天下不臣之心!”
仗著老臣的威勢,話音剛落,況俊、司空、譚建元幾個分量頗重的朝臣紛紛出列,大聲表示“臣附議!”
辛襄不知道什麼時候從後麵踱回了自己座位,緊鎖著眉頭看著眼前的局勢。
朝臣們朱衣綬帶,所有人都覺得自己慷慨激昂、義正言辭,他們占著家國大義,他們正氣凜然,這樣的上下一心,天衍帝也不能拿他們如何——他們等了太久了,熬了整整十四年,從天衍帝分封之時,四君就是壓在他們的身上不可逾越的大山,如今北君已倒,他們終於等到可以重新劃分權利的機會,他們要做的就是徹底將閭丘一族踩死,斷了南北中西四君世代為君侯的王令,一兒一女一點轉圜餘地也不再留,讓這個姓氏再無翻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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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鸞看著眼前的局麵也驚到了。
他相信各位臣子跟北君沒什麼私人恩怨,可他想不到,隻因著“利害”二字,一道從不輕出的“誅九族”,居然有這麼多人讚同!居然有這麼多人要逼著父王下大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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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衍帝神色嚴厲,俯視眾人的目光迸出冷厲的刀光。
樂師不知何時停止了奏樂,內侍不知何時跪滿一地,滿朝大殿沉默俯首著,殿外大雪簌簌而下,所有人都在偷偷看這位天衍帝的臉色,屏息等著這位天下共主如何裁決!
長久的沉默之後,是清淩淩地一把聲音。
辛鸞站了起來,以手觸額,“父王,兒臣有話要說。”
天衍帝嚴厲的目光轉向他,辛襄在身後用力地扯他的袖子,就連濟賓王也朝他緩緩搖頭。辛鸞沒有退卻,他在父親讓人噤若寒蟬的目光中,用地地拂開辛遠聲的手。
天衍帝眼神威壓下來,“你要說什麼?”
辛鸞遲疑道,“兒臣想說,今日大喜,王叔剛剛凱旋歸來,那些國政各位大人何不先放一放呢?”
聞言,天衍帝麵色稍霽,半個殿內都是喘出一口氣的慶幸。
緊接著,辛鸞毫不相乾道,“宗法規定王族兒郎滿十四歲便可以議親,先與父母擬定一家閨秀,等年歲滿二十歲便可成親禮成,兒臣如今也滿十四歲了。”
滿朝就聽著這個孩子突如其來的一段話,不知他是何意。
就聽他接著道“父王說過,兒臣雖然生於王庭,然婚姻、妻子乃是乾係一生的大事,若我遇見傾心之人,大可不必拘泥於富貴門閥之見,不必左右於朝廷權貴之往來,隻要是傾心相許,無論是誰,您都為我做主。”
天衍帝神色難看起來。
辛襄難以置信地抬頭,似乎預料到他要說什麼,急切地喊了一聲,“阿鸞!”
隻見辛鸞沒聽見一般,自顧自走到玉階的正中,以額觸地,一揖長拜,“那兒臣現在就跟父王坦言,我傾心之人乃北君閭丘氏二女!望父王成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