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與渡山河!
夜裡雪下得愈發的大了,天地都混沌。
王庭西苑因著是幾十年的禁宮,入夜之後十分安靜,隻能聽到落雪的簌簌聲,段器陪同著辛鸞站在溫室殿外的宮牆根兒的陰影下,安靜地朝著東邊兒望著,耳邊隱隱約約還能聽到宮外銃炮的鳴聲,想來神京的百姓興致很好,宮裡的宴席都散了,他們還在慶祝。
這裡是天衍帝入秋後移居的寢殿,辛鸞今夜問過父王的安,沒有急得回東苑,而是沒有聲張的等在殿外,為了不引人矚目,還特意選個個陰影死角。
段器習武多年,目力極佳,他看著東邊的禦道眼波一動,“殿下,來了!”
辛鸞哈著氣緊了緊身上的大氅,厚底靴踩著新雪向外張望,果然,他看見一列禁軍一列內侍簇擁著一頂抬輿而來。內宮中有特旨賜乘抬輿的人不多,他認出人來,立刻麵露喜色地迎了上去。
而領著抬輿的小內監眼見著陛下的寢宮近了,冷不防僻靜處突然拐來太子殿下,驚了一番,剛想行禮,隻見那個被白狐狸氅子裹得像個丸子一樣小人兒,一步一腳印地走上來,粉妝玉砌的小臉上忽地露出笑意,伸出手指先在嘴邊噓了一聲。
小內監的膝蓋打著彎兒,喉嚨裡剛要唱出來的“殿下萬安”忽然不能確定要不要喊出來了。
抬輿裡的人耳裡極佳,聞聲威嚴的聲音頃刻間傳來出來,“什麼事?”
內宮裡的人似乎對抬輿裡的大人物多有懼怕,小內監停下抬輿,瞪著眼左顧右盼。
辛鸞笑嘻嘻地答,“叔父,是我。”
抬輿裡沉默了一刻,緊接著,剛剛不近人情的聲音和緩起來,隱隱還帶著融融笑意,“就知道你會在哪裡等著。”說罷,轎簾被人從內部掀起,濟賓王彎腰走了出來,甫一照麵,他仍板著臉,“阿鸞,剛才在長信殿上膽子不小啊,在一班老狐狸麵前耍心眼,你父王的話也學會頂嘴了。”
辛鸞才不怕他,罩著寬大的風毛帽,嘻嘻笑著上前去扯叔叔的袖子,讓他走過來些。
濟賓王看他這個樣子還有什麼不懂,立刻招隨駕的鐘叔來,鐘叔會意,送上一包沉甸甸的小錦囊。
那小錦囊裡裝的是實打實的金銖。
辛鸞這個東宮太子是真的慘,他每月的用度是由宮裡支出的,但其實真正他可以支配、不必報備的錢少之又少,一堆人看著他,有時候想在市井買一壇醉泥螺來吃都要廢很大的周折,自由程度還不如辛襄這位公子。而濟賓王為人不苟言笑,對這個侄兒卻親厚非常,許多體己事都替他想著,從太子上學開始,節假日上總要偷偷給送他零花錢接濟他,也不聲張,這麼多年了,天衍帝不知道,就是連辛襄也不知道。
而禁軍和內侍雪夜裡就這麼被晾了兩排,眼觀鼻的對這叔侄倆神神秘秘的對話胡亂揣測,反正任誰也想不到,太子半夜堵人不為彆的,隻為了要錢。
·
牆根下雪落鬥篷,辛鸞看著那小錦囊,眼睛霎時亮了,立刻敞敞亮亮地躬身,“多謝王叔!”
“誒,不急……”
濟賓王笑他,手指挑著那錦囊的繩結,在他伸過手拿時又快速地收了回去,輕輕道,“先跟殿下商量個事情。”
辛鸞努力把目光從那小錦囊上抬起來,一臉討好的笑,“王叔您說!能辦的侄兒都辦。”
濟賓王低頭看著這個沒長大的孩子,語氣鄭重毫不含糊,“臣聽說今年的比武章程是殿下和兵部定的,不論出身,二十歲以下武士都可參戰?”
“是!”辛鸞答得響亮,一張小臉紅撲撲的,“明日就是比武最後一天了,在大柳營,父王也要去的!”
濟賓王沉吟著“臣要說的就是這個,我北伐軍想為這比武添個彩頭,出列的是臣麾下小將,名樊邯,十八歲,北境木葉山人。”說著他話頭一轉,“聽聞太子殿下的規矩盯得嚴,神京世家子弟都擋了好些,不知道我的舉薦可不可以啊?”
“樊邯啊……”
辛鸞慢慢嚼著這個名字,眼珠滴溜溜地轉,“我看過兵部票擬的請功的單子,這個樊邯是有軍功的人罷?名字好像是在第一張單子上。”
風吹得辛鸞的兜帽掀起來,濟賓王飛快地伸手幫他兜住了,又拂了了拂上麵的雪。
“殿下好記性,所以這是答應了?”
“當然答應了!”
說著,辛鸞猛地墊腳,就要奪那小錦囊。
可他一個嬌生慣養的男孩,怎麼搶得過身經百戰的男人,濟賓王一個抬手,又避了過去。
濟賓王好像打定主意逗一逗這個侄兒,笑他,“彆不是想要錦囊,才答應的吧?”
辛鸞高興得有些忘形,想也不想直接脫口道,“王叔說的哪裡話,我就是不答應,王叔準備都準備了,還能不給我嗎?”在親近的人身邊,辛鸞嘴巴也靈活了,信誓旦旦地說,“這次比武從秋天延後道現在,不就是為了慶賀王叔的北境大捷嘛,軍士觀禮理所應當,樊邯靖國出征又有軍功,他就是年紀不在二十歲以下,也是名正言順,沒人指摘的。”
給錢的是大爺,甭管是不是假公濟私,辛鸞反正一番話說得明白透溜。
濟賓王不再說什麼,拍了拍他厚厚的兜帽,把金銖給他,“知道你愛在市井買零嘴兒來吃,但是也記得少吃些,海貨兒吃多了冬天愛發病的。”緊接著,鐘叔從後麵又遞來一塊錦盒,濟賓王接過了,又遞給他,“這個是我從北境尋的蒼山玉髓,你和遠聲一人一枚,於化形大有裨益,你且貼身收著。”
辛鸞茫然地點了點頭。
借著遠近透來的餘光,他打開那盒子看,隻見躺在裡麵錦緞上的是一塊拇指大小的翠玉,那一點碧綠純淨得沁人,哪怕宮牆昏暗,上麵依然光華流轉,好像開天辟地後所有的蒼碧都點在了上麵。
北境奇珍異寶頗多,辛鸞不知道這是什麼玉髓,又有什麼淵源典故,但是王叔給的,定然都是好東西,他眨巴眨巴眼睛,鞠了一躬,道“謝謝王叔。”
·
如此與辛鸞耽擱了一回兒,濟賓王踏進天衍帝的寢宮時已是一盞茶後了。
外堂值守的內監看起來年紀不大,天衍帝服了藥,他就站在銅壺邊緊盯著上浮的木刻,一邊留意著內室的動靜,目光一刻也不敢移開。濟賓王進殿的時候,他躬身一拜,也不內室通傳,用眼神示意他可以進去。
天衍帝單就濟賓王還朝這一日就進了三次藥,憑著藥物托著的那股元氣一直堅持完了封賞、祭祖、夜宴,而此時他於寢榻上卸下了九旒的冠冕,頭上的隻係著一根玄色的綢帶,見濟賓王邁進門檻來,他揉按著太陽穴的手指停了停,抬眼,先怪道,“我著人用抬輿接你,身上怎麼還落了雪?”
濟賓王道,“剛看到了殿下,和他說了幾句話。”
喝了湯藥,天衍帝精光四現的眼睛也昏眊起來,他疲累地捏了捏鼻梁,閉眼深吸了一口氣,“原來是阿鸞啊……”
他左側的茶幾上擺著的還有一盅沒有撤下去的藥碗,說著他隨手將手裡的釵環放到旁邊。那是一隻古舊的釵環,能看出被主人經常撫摸把玩,最上頂的花瓣已經落了瓷釉的顏色,被人摩挲得露出蒼翠的玉質。
天子居所惟王後配共居之,其他妃嬪雖以次進禦,不得恒居。
這是天衍帝三年帝王定下的死規矩,濟賓王知道兄長雖有後宮十幾位妃嬪,但哪怕最受寵的西宮娘娘也很少會召入寢殿,女人的東西能出現在這間寢室的,隻可能是先王後的遺物。
·
濟賓王坐在寢榻一側的繡墩上,寢殿內窗牗開著半扇,透過那半扇窗可以望見洞開的殿門和遠方昏暗的雪夜,天衍帝還想著夜宴的事情,喃喃自顧道,“阿鸞今天倒是出人意表,多大的娃娃,臣子議事也敢來摻和一下。”
濟賓王垂著眼睛,輕輕道,“中樞逼宮下旨,他是怕驚了王兄的駕。”
天衍帝不以為意地笑了一下,“戰場上走出來的人,多大的陣仗能驚孤的駕?”說著說著,他聲音又低回起來,“是了,他才幾歲,他沒見到這樣的陣仗,看到殿上那一幕該是又害怕又難過才是,孤在他這個年紀,也想不到君王還需要跟自己的臣子鬥法。”
“鬥法?”濟賓王眼中閃出了光,想到今夜夜宴的一幕聲調隱有殺氣,“那是您還願意抬舉著他們罷了,高辛氏的江山、北境三千裡幅員,是賞是罰王兄大可聖心獨斷,不必他們來指手畫腳。”
天衍帝靜靜聽著,拇指揉按著自己的腦袋,不置可否。
·
說來天衍建朝初年,濟賓王還不像如今這樣不管內政。
高辛氏族譜中,天衍帝辛涉行一,濟賓王辛澗行十二,兄弟二人年紀雖說差了十歲有餘,但感情卻一直親厚。建朝後兄弟同心,誌在霸業,建製、分封、書同文、車同軌,謀動於密室,傳令於天下,齊心協力應對多少風雨。
是時,二人於女色都不甚上心,發妻早亡後一直都不曾續弦。
濟賓王是親王之身也就罷了,天衍帝帝王之尊居然也拖延著立後之事。
從來沒有哪一朝開國皇帝立國有王無後,且當年帝王春秋鼎盛,禦極三年膝下卻隻有一位王位繼承人。帝王不急,臣子也要急了。天衍三年冬,西宮娘娘的母家坐不住了,聯絡百官想要將西宮娘娘扶正宮之位,朝議半月,天衍帝卻一直留中不發。直至冬月五日晚,西宮外戚夜半策動外廷兩百朝臣,夜奔禁門,稱國本艱難,逼天衍帝納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