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也是深冬,錦繡宮二樓看下去,禁門外烏壓壓跪了一片,兩百人一同齊喝,聲震天穹,求天衍帝回心轉意。
當年的首輔太監還是個姓陳的,攔在禁門前來回踱步、一籌莫展,急急派了小內監去請陛下的旨,而當年的首輔庸碌無能,匆匆趕來後對著群臣連哄帶勸,卻勸不回一個。
濟賓王聽聞此事,於王府拍案而起,策馬直接趕到禁門前,指著二百朝臣,手起刀落對禁軍下令道“給我打!”
底下高舉奏疏、還在叫囂的大臣全都嚇懵了!
天衍帝以仁治國,就算是獄中罪臣也沒遭遇過這樣的陣仗,這些養尊處優的文臣又哪裡能抗得?可濟賓王不管,他鐵石心腸鐵石手腕,禁軍一半人出自赤炎軍中一半是他親自調教,他一聲令下,自然是棍棒齊下,人倒如泥,禁宮外哭號聲衝天而起!
姓陳的大太監還敢在他馬前聒噪,迭聲喊著“使不得!使不得!毆打朝臣使不得的啊!王爺您這是僭越了啊!”
濟賓王理都不理,直接給了他一個嘴巴把人抽翻在地,喝道,“叛逆臣子夜逼宮禁便是造反!你這裡踟躕誤事是做什麼吃的!”
而隻是幾息之間,禁軍便打死了官員十數人,打傷了數十人!
濟賓王坐在馬上,冷眼看著群臣倒伏,血肉橫飛,直到聽到陣陣求饒聲才喝令人停手。就這樣,天衍三年駭人聽聞的“大禮教”終結於濟賓王一人與二百人的對峙中,終結於聞所未聞的酷厲手段下。年輕的濟賓王因匆忙而來,並未披厚衣大氅,輕裘緩帶、倨傲地坐在戰馬上俯瞰,一瞬間仿佛仍是號百萬雄師、浴血而戰的殺神,而在那之後,朝內再也沒有過百官集體的上疏的情況,最多也就幾人、幾十人。
再後來,原首輔因著這件事處置失當,擋不住各方的圍攻,致仕而去,天衍帝拔擢了頗有才乾手腕的齊嵩掌樞。司禮監的大太監經此之後一病不起,內宮中核心人物也跟著換了一批。不久之後,濟賓王也乾脆退出朝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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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擦著昏黃的虛影,銅壺滴漏滴滴答答地走著。
天衍帝率先打破沉默,“且不提這個了,我今晚找你來是有重要事情。”說著朝外喊了聲“子升”,厚厚的玄色門簾被挑開,剛剛守著銅壺的內監含著腰一跛一跛地走進來,原來這個叫做子升的內監竟是個左腳有殘廢的。
隻見他進了內室,一|顫|一|顫走到牆邊的那幾隻大木櫃旁,身子埋進去,恭謹地捧出一方木盒來,又一|顫|一|顫走到天衍帝榻側跪下,將木盒高舉過額,恭恭敬敬地喊了聲“主子。”
天衍帝挺直了腰杆,伸手大手拿開上麵明黃色的緞錦,又揭了烏木的盒蓋子。
濟賓王的手指猛地收緊了。
那盒中,躺著的是那枚方方正正的赤炎軍令。
“王兄,這是……”濟賓王向自己兄長投向不解的目光。
這令牌他熟悉,獄法山動亂濟賓王一去數月,他時時刻刻都將這枚令牌貼身收著,上麵多少火焰的浮雕紋路、多少威懾人心的古意他都一清二楚,今日還朝才剛剛在重臣麵前交還。
“琅轍。”天衍帝沒有猶豫,從內侍手中拿過那塊沁涼的精鐵,挽過他的手,鄭重道,“赤炎鐵旅的軍令,從此便交給你了。”
雖然看到令牌的一刻濟賓王就有準備,但真的聽到天衍帝這樣說,濟賓王還是心頭一振。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掙脫天衍帝的手不敢接受,就要跪下,“王兄!”
天衍帝笑著扶住他,“這是怎麼了?”
一位定基開國的帝王,將手中的強軍托付,這是何等的信任倚重,濟賓王心裡亂糟糟的,一時難以置信,“交托兵權非同小可,赤炎是拱衛神京的強軍屏障,是整個天衍的命脈。臣弟從未想過……”
天衍帝悠悠歎了口氣,“那你現在可以想想了,為兄時間不多,這次赤焰鐵旅集聚神京城外怕也隻是此生最後一次,彆讓我等太久了。”
帝王毫無預兆口吐這樣不詳之語,濟賓王聞言大驚,“兄長春秋鼎盛,這是說什麼話!”
名叫子升的內監本退在一旁,聞言眼睛都直了,緩緩地跪在原地,喊了聲“主子!”
天衍帝的病勢他們這些近侍是知道的,可知道是一回事,真的親耳聽到帝王說出口,他們還是會難過,仿佛天崩地坼就在頃刻之間。
天衍帝無奈地擺擺手,“你們這是做什麼?生老病死,萬法自然,你們不能因為我身上流的一份金烏血就定要我長生不老罷。琅轍,子升年紀小不清楚,你可是知道當年河朔一戰我傷過元氣的,能堅持到現在已經是天假之年,他看不破,你這樣身經百戰的人也看不破嗎?”天衍帝摩挲著那軍令的四角,漫漫與他們談笑,“還有壽木和陵地孤這幾日也著人看了,琅嬛福地,孤很滿意,想來往生另一個世界日子也不會過得太差,你們不必這樣。”
帝王已經不諱言自己的喪事了,子升竭力收聲,淚線卻還是穿珠一樣落下來。
天衍帝卻沒有看他,沉寂而通明的寢殿裡,帝王目光昏眊地低頭看著自己弟弟,“所以濟賓王,想好了嚒,”他放慢了語速,聲調沉重,“四大名將,濟賓封王,你指揮得了赤炎強兵,敢不敢接這赤炎軍令?”
銅壺聲滴滴走過,寢殿更沉寂了。
濟賓王咬了咬牙,仍是沒有抬手接令。張口卻答,“臣弟沒有不敢。”
子升透過朦朧的淚眼看向榻側,隻見天衍帝盯著濟賓王,緩緩道,“那是害怕流言蜚語?害怕臣工說你濟賓王掌握了這支強兵會擁兵自重?重明鳥如此張狂、如此膽略,也害怕那些小人的口舌嗎?”
濟賓王仰起頭,目光因激動而灼熱,“男兒生於世上,若是為聲名所縛又算什麼英雄,我高辛氏弓馬上得江山,戰功是一寸一寸立的,土地是一寸一寸奪的,何曾在意過彆人的口舌!赤炎軍令隻要王兄敢賜,我便敢接……”
濟賓王字字句句說慷慨,隻是刹那間,他心中又湧出酸楚,“可是……”
“沒有可是。”
天衍帝一把按住他的手,緩緩發力,“寶劍深藏已久,該出鞘了。孤隻想聽你那句‘隻要孤敢賜,你就敢接’。”銅漏聲聲,天衍帝知道他此刻心情,可催他時仍加重了語氣,“濟賓王,接令罷。”
濟賓王聞言抬起雙手,鄭重地接過那塊精鐵,重重地將頭叩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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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得更大了,溫室殿外的燈籠在嘯厲的寒風中吹得搖擺起來。
天衍帝手握釵環站起身來,走到窗牗下,夜風吹著他寬闊的長袖,仿佛他整個人都要飄然而去,濟賓王聽他低沉道“孤老了。”聲音有說不儘的蕭索寂寥。
緊接著,他繼續道,“你大概不知,去歲你出征之前,巫覡曾徹夜跪在孤的殿前,說天上見雙日之象,即太陽之下,更複有一太陽,相互磨蕩,熔成一片黑光,一日沉沒,另一日獨現陽光。是大不詳之兆。朝臣勸孤,說赤炎軍乃是國內第一強軍、國之重器,濟賓王要領赤炎軍遠征北境,不怕你掃蕩河朔,隻怕你生出不臣之心。”
濟賓王府上也有精通占星相術的能人,“日下有日”的異兆他當然也聽過。
此話一出,濟賓王心頭一振,指甲猛地摳入赤炎的軍令。
天衍帝卻似乎毫不介懷,望著昏黃的雪夜洞開的殿門,一字一句,“你當清楚,孤是不信的。哪怕他們這般說,孤還是讓你出兵了。你我之間是君臣,更是兄弟,雖非一母所出,情誼卻非比尋常,當年宮禁之事為兄雖怪你擅作主張,可從來沒有對你生過疑心。後來你不肯再理內事,孤每每獨對百官臣僚,見紛爭繚亂,常常自以為苦,想到當年建國建製時,你我紛爭無數最終卻還能其利斷金,就想著,這世上再無一人可讓我如此稱心,再值得我如此倚仗。”
一陣寒風將好些雪花吹了進來,辛澗卻眼眶一熱,垂著頭死死捏著那塊令牌,隻能強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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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也知道你難。”
天衍帝轉過身來,手掌用力地握住濟賓王的肩膀,“當年你退出朝局做的最後一樁事,是將自己的嫡子送入宮廷,迫得中南西北四君送稚子入京教養,哪怕最後一刻也不忘助我彈壓四方。遠聲進宮時才五歲,孩子那麼小,那麼孺慕你,卻一連十幾年不得回王府去,而你在府裡深居簡出,相伴不過一張琴、一盞香、一身舊衣而已……”
天衍帝越說越悲廖,說著說著自己也惱怒起來,“罷了罷了!說這些做什麼呢,怪傷感的,總之都過來了。”他拍了拍弟弟的肩膀,“遠聲很好,騎馬彎弓、讀書策論,宗室中他永遠是最拔尖的,阿鸞年紀尚小,國事人事皆不知,若不是有遠聲在旁陪伴,我不能如此寬心。天冷,我也不多留你了,常慶宮那裡我給遠聲傳過話,他今日也回府去,你們父子二人再敘。”
說著天衍帝吩咐著子升去傳抬輿,還讓備了一碗熱湯讓濟賓王喝下暖一暖再走。
濟賓王眼眶通紅,聞言也不抬頭,隻含糊地躬身,“那臣弟告退。”
“去罷。”
濟賓王再不流連,轉身就要掀那厚厚的門氈。
天衍帝坐在榻上卻忽然想起一事,他回頭喊道,“對了!”
濟賓王停住腳步。
天衍帝道“遠聲並沒有遲到。堂上的琴,那是他彈的,他不知道與你說些什麼,便練琴討你歡心,當時你若誇一誇他,他興許就從屏風後麵走出來了——”他補充道,“你該多誇一誇他的。”
景陽鐘聲一聲一聲地傳來,子牌時分,夜已深了。
赤炎的軍令被濟賓王捏得火熱,他沉默地點了點頭,告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