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辛襄此生第一次這般打他,他剛剛殺狂了性,兩鬢和眼下都浮起明顯的獸紋出來,可這一巴掌,他打到自己的手都在顫抖。
辛鸞終於安靜了,他手足無措地承接了辛襄的怒火,木然地點頭,“我信你……我信你……”
凜冽的夜風把那綢衣吹得緊貼在他身上,他赤著一隻腳被鄒吾箍在懷裡,辛襄輕輕抬起左手摸了摸他的臉頰,心想太傻了,他之前不該和他吵架冷戰,他應該多陪一陪他,以後如果他知道了今夜一切,一定會恨死我了吧?
有血源源不斷從他手心裡淌出來,蹭在辛鸞的臉上。辛襄輕聲哄他,說著“阿鸞乖”,緊接著,他用儘了他此生所有的柔腸,對他說“阿鸞你不要哭,你現在去找你舅舅!他會保護你,然後忘了今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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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刻,他是真希望他什麼都不知道的,不知道滿朝重臣的叛節,不知這宮變的所有原委——在他眼裡,他的阿鸞是盛世裡的明珠,就這麼一直傻下去就好,不要爭,不要搶,不要複仇,此生就遠離所有的腥風血雨,不做那含垢忍辱十年磨劍的亂世太子,不做那報仇雪恥攪弄風雲的孤家寡人。
後來,西苑的溫室殿上方霍然現出三足金烏法相,那金烏仰頸長嘯,猛地劃出一聲悲啼!眼見著辛鸞就要失控,辛襄當機立斷,一個手刀立時將他敲暈。
十四的歲的少年身量荏弱單薄,倒在身後人懷裡隻有小小的一隻。辛襄渾身浴血,扯著齊二的令牌交給鄒吾,指明了城門東向有太子的守衛段器把門。
鄒吾伸手去接,右手突地被握住了,力道大得讓人骨頭發疼。
“鄒吾,”辛襄睜大著眼睛,精光四射地看著他,做最後的確認,“此去九死一生,我把弟弟交給你,我可以信任你,對吧?”
鄒吾任他扣緊,廝殺烈火在前,他依然從容,紋風不動的眼睛安靜得仿佛一方永不開啟的古玉。
他一字一句地坦然道,“不敢說肝腦塗地,但一定拚儘全力。”
情分不足,指天誓日的許諾,鄒吾敢說,辛襄也不敢信。而他這一句,對於辛襄已然夠了演武場上十招之內能製服板角青牛,武力和智力都絕不會是庸手,世人不識和氏之璧,對鄒吾多有譏笑,可辛襄信他,隻要他肯為阿鸞儘心。
他原地深揖一禮,無比懇切無比鄭重道,“我高辛氏此前有負於你,未許過高官厚祿,也未給過禮遇厚待,我辛襄此時不敢妄談來日,但若有機會,救命大恩必定會厚恩答謝。”
鄒吾看著眼前這個比自己還要年輕的王庭貴胄,想說自己所做並不是迫於所謂的忠義,所圖也並不是高官厚祿,但是為了讓他安心,他什麼都沒有說,硬生生地受了這一禮。
再之後,鄒吾脅著辛鸞翻身上馬,胭脂於他身下刨蹄輕嘶,噴出白色的霧氣,而在他的胸甲前,人事不知的辛鸞輕輕地靠著他,孩子一樣昏昏而睡。
“照顧好他,我為你斷後。”
辛襄最後扯著胭脂的馬韁,又深深看了辛鸞一眼,緊接著,他狠狠吸了口氣,收拾起所有的優柔寡斷,抬起眼眸堅毅地看向鄒吾,“走吧!將來若有機會見麵,我再找你試手較一較高下!”
鄒吾知道他說的是什麼,扯著胭脂的韁繩點了點頭,丟下一句“隨時恭候”,說著他再不遲疑,一夾馬腹直直衝出落子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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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時,忽有天降大雪。
王庭的火光之外,空中驟然飄起了大片的雪絮,冷寂筆直的青石禦道上,鄒吾身上的禁軍明光鎧於身後熠然生輝,辛襄的目光遠遠地綴著他們,不由眼露哀切——那時候,他根本沒想過,未來亂世的霸主與未來的裂土王侯在天衍朝最大的變局中,草率地定下了比武的邀請,會很多年後踐行的那一天,變作真正的反目成仇。
而當時年僅十七歲的辛襄,目光複雜站在原地,眼見著一馬兩人絕塵而去忍不住又高聲大喊“林氏鄒吾!彆忘了你說的話!帶著他進蜀地!再也不要回來了!”
這一句,鄒吾直奔出許遠聽到,他下意識勒韁回首間,隻見那紫衣金帶的公子已然倨傲地回轉,而兩扇沉重無比的落子門於他身後的一片火光中,緩緩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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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衍十四年,十二月三十日夜。
熒惑入南鬥,帝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