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與渡山河!
一路向西密林裡,四匹快馬飛馳而過。
卓吾策著馬也堵不住他的嘴,碎碎念念著“辛鸞化形了,外麵著火了,這麼大的熱鬨你們都出去了,怎麼就沒人叫我呢?”辛鸞禦術並不熟練,他還搗亂地非要跟他並轡,念念有詞說他不夠意思,什麼時候背著自己下山的他都不知道。
他不知昨夜情況如何凶險,睡夠了,精神也活躍。
反觀剩下三個人從火場裡匆忙出來,各有各的疲憊,聽他一路聒噪,誰都不想理他,最後還是紅竊脂心煩,怒喝一聲“咱們叫你有用嗎?外麵地震了著火了都叫不醒你,還讓我們怎麼叫你?”
口氣之衝,仿佛是要砍卓吾一刀。
卓吾聽她這個語氣,也看出她心情不好了,識趣地閉了嘴,不敢說話了。
經過半個時辰的越野奔襲,天已蒙蒙見亮。
他們停在一片無人的亂石河灘上,左右逡巡確認無人追來,當即決定原地修整一下。卓吾還好,鄒吾、紅竊脂、辛鸞這三個都是一身狼狽,又餓又困,拆開了他們共同的包裹,三個人都一語不發,拿了自己的衣裳自行去換。
紅竊脂是女郎不方便,自己躲進了樹林裡,辛鸞抱著衣服直接走到了河邊。
卓吾知道他們空熬了一宿,此時自覺地擔負起打野物的職責,鄒吾換過衣裳就開始在原地亂石灘上架火,卓吾飛快地來回了幾次,拿著要把方圓兔子抓絕種的儘頭,綁了一兩隻扔回來又再出去抓。
旭日未升,朝暾灑儘。
安靜的天色下,辛鸞蹲在河邊,慢慢地換衣裳。
剛剛紅竊脂教了他怎麼控製翅膀,他剛能把羽翼收回身體裡,回歸到一個正常的人,然而他腦子裡的弦緊繃了一夜,忙碌時還不覺得如何,此時鬆懈下來,連動作都是全憑本能,很是疲憊懵懂。
他怕冷,脫下了燒灼破洞上衣,毫不留戀地扔在地上,緊接著又匆忙地抖開了替換的衣裳,飛快地換上。
鄒吾無意中投去目光,隻來得及看到一片雪白的背,驚鴻一瞥中,還有三道線,一條是起清晰消瘦的脊柱中線,兩條是左右肩胛骨上兩道深刻的傷痕。
像是被什麼叮了一口,他剝著兔子的手停滯了一下,麻木的疼頓時從心尖上化開。這樣安靜的早晨,他忽然很想開口問他一句,疼不疼?可是那聲音梗住在喉嚨裡,讓他說不出話來。
怎麼會不疼呢?
逆天而行之事,代價總是慘烈,紅竊脂、二郎、禺白這些亡國舊人,甚至他自己,都曾深受其害過,又怎麼會不知道強行化形要熬怎樣的痛苦?
他茫茫然地後怕起來,想著昨夜紅竊脂那任性一推,辛鸞若真是沒能熬過,是不是他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可辛鸞此時全然不知鄒吾心中的驚濤駭浪,此時他換完中衣,便開始在河邊梳洗自己,小石潭水波清冽,他把臉擦洗乾淨,便開始解發髻。
昨夜大火,好幾次都燎著了他的頭發,此時他抿著嘴臨水自顧,一手虛握著鄒吾給他的匕首,一手挽發,對照著水鏡飛快地削斷烤得焦糊的青絲。
再之後,他五指成梳,攏住頭發一擰一纏,熟練地在發頂綰結成髻。
早上的風還冰得透骨,雪白的中衣挾進兩縷清風,辛鸞輕輕瑟縮了一下,挽發的十指在伸展彎曲中凍得發白,曖昧到筋骨畢現。緊接著,在蒼溟色的天幕下,縐紗般的中衣在他手臂上不合時宜地滑落,隨著兩肩,脅下,腰身的動作扭轉而起伏,無遮無攔地露出他的小臂,手肘,臂膀,和後頸的肌骨。
就差最後的插簪了。
可就是此時,辛鸞本能地像是感覺到了什麼,咬著木簪,忽就鬼使神差地回了頭——
這一轉,正好與鄒吾的視線對了個正著。
鄒吾原本隻是在看辛鸞走神,可辛鸞這一回看,他仿佛是考場夾帶被當場抓住的生員,整個人頭皮都跟著一炸。
結果不想辛鸞比他還慌,昨夜發生過的什麼一股腦地湧進他腦子裡,他先是愣了一下,緊接著就跟被洪水猛獸咬了一口般,急急地扭過身,兵荒馬亂地跳踉了起來!
而那滿頭青絲沒了約束,打著旋兒的一垂而下,剛綰好的髻全部散了開來。
鄒吾……
他默默地垂下頭,不看了。
不過這場心慌意亂的尷尬沒有持續多久,等辛鸞又羞又怒重新綰好頭發,紅竊脂已經換好的衣裳,大步地從樹林中走了過來。
“刀。”
她走到他身邊來,平靜刻板的隻有一個字。
辛鸞立刻反應過來,把掛在腰上的皮鞘腰刀雙手奉還給她,道謝。
紅竊脂卻不應他,不動聲色大量了他一遭,牙根一酸,語義不明地說了一句,“就不嫌冷嚒。”然後直接越過他到上遊去了,隻留辛鸞訕訕地在河邊套外衣。
紅竊脂用刀沒有卓吾用刀那麼不精心,雖說她五指蔻丹不沾陽春水,但刀從來都是自己磨的。“除怨”被辛鸞砍了一宿木荷,再好的利刃也會損刃口的,此時她沿著小石潭當然是要找個看得像樣的磨石去磨刀。
辛鸞狐疑地看著她選好了石頭,嫻熟地掬起一盆水往磨石上抹著清水,卻沒有見她往常一樣湊到鄒吾的身邊,甚至說上一句話。貫刀從繡文的皮鞘中脫出,紅竊脂麵沉似水,麵無表情,謔謔生風地,居然就原地磨了起來。
整個過程,紅竊脂不說話,鄒吾也不說話,甚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他給幾隻兔子剝了皮,去了內臟,默默地走到辛鸞不遠處的下遊去清洗,辛鸞舔了舔嘴唇,心神被攝走,原以為他會說些什麼,結果他洗完又回去,一言不發地串好準備烤火。
一時間,三個人三足鼎立,沉默得像三塊石頭。
辛鸞這個時候真的察覺出有什麼不對了。他很想去問問鄒吾怎麼了,但是又怕他來問他和紅竊脂的事情,他們三個各懷心事,從一種尷尬直接跳入了另一種尷尬裡。
但好歹那倆都有的忙,鄒吾架火,紅竊脂磨刀,辛鸞頓時覺出自己的不自在。
他焦慮地舉目四顧,秉持“沒事也要給自己找事”的想法,最終發現了自己可以喂馬。馬不喝水,他可以按頭。
並且為了拖延時間,他不是一起牽,是一匹一匹的牽,喂好一個再去牽另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