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鸞抓著馬韁心浮氣躁,每次經過鄒吾身後都想走過去。
但是他一看紅竊脂,聽著她那霍霍磨刀聲,又有點不敢,並且,紅竊脂都沒坐過去,他過去也不好吧?可她自己不坐過去,還不許彆人坐過去嗎?……辛鸞胡思亂想著,就這樣惱火地在腦子裡“過去”和“不過去”之間扯了八個來回,還是沒扯出個定論。
而鄒吾垂著頭,用餘光掃著一避三尺遠的辛鸞,無語問蒼天。心裡翻來覆去地琢磨剛才我是不是看的太過分了?嚇到他了嗎?為什麼這個小孩兒現在一直繞著自己走?
終於,他滿心鬱悶、滿身殺氣地串好了一排兔子,該起火的時候,終於找到了開口的由頭。
直接喊人,“阿鸞。”
生怕聽不見一樣,調門居然起得還挺高。
沉寂之中,辛鸞被這突兀的一聲喊嚇得一哆嗦,紅竊脂眼風不動聲色地掃了過來,辛鸞倒是沒注意,隻迎著鄒吾的目光讓自己趕緊穩住,一派平靜的外表下內裡大罵自己大驚小怪。
鄒吾的目光迅速地投來,又迅速地挪開,這次聲音穩定多了,道,“火信。拿來給我。”
“噢噢噢!”
辛鸞會意,鬆開馬韁,立刻快步去翻他們的包裹。這個包裹是卓吾今晨收納的,裡麵有一個小小的布包,裝著他們的行路文書、照身貼、情報細節,甚至一些作廢的紙料,卓吾大概是昏了頭,居然假公濟私地塞兩套話本在裡麵讓他哥背著。
辛鸞如願以償地坐到了鄒吾身邊,解開抽繩往就裡翻,挑了挑眉,當做沒看見那醒目且厚的話本子,第一份摸出來的竟然是幾天以前的邸報。
像是滿心的歡喜鼓脹被一下子戳破了,啪地一聲,那一刻,辛鸞所有的浮想聯翩、心馳神搖都破滅了。他呆呆地看了眼那邸報,那一瞬間好像所有的心思都一下子沉進了水底,冷得他指尖都麻木了起來。
“怎麼了?”鄒吾不解地看他。
辛鸞趕緊搖頭,抹平了所有的思緒起伏的痕跡,把那已經作廢的邸報遞了過去。
火很快就燃起來了。
鄒吾熟練地架起兔子,辛鸞忍不住伸出手烤火。
這一次,他抱著膝蓋坐在他對麵,像是坐定了這裡,再不走動了。
紅竊脂綿綿不斷地磨刀聲中,他盯著那晶瑩的火光,胸臆間其實有很多話想說,可是千言萬語堵在了喉嚨裡,他竟不知從和說起,最後毫不相乾的,居然問了一句,“你能教我貼身纏鬥的必殺術嗎?”
因為紅竊脂說,你們學的都是見血封喉的殺招,可你偏偏將它們都拆解簡化了來教我。
朝暉溫暖地灑落安靜的石灘,鄒吾原本還享受著這片刻的溫馴沉靜,誰知辛鸞沉默半晌說的話,居然是這般的血腥。
他還沒來得及回答,辛鸞卻已經掰著指頭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要出其不意的,適合近身纏鬥的,不要長刀,要匕首,不是以寡敵眾,是一對一,不是為了自保,是為了取人性命。”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鄒吾遲疑了。
他不知道辛鸞哪裡來的這麼大的戾氣,他目前想破頭,能懷疑到的隻是辛鸞想和紅竊脂決鬥……可是,他可以確定他學了也打不過紅竊脂。
辛鸞抬起明亮的眼睛,認真道“我知道。所以,你能教我嗎?”
鄒吾轉了轉手中的兔子,沉默了一下。說實在的,他不喜歡辛鸞這樣,他努力保護著他的天真,並不太想讓他曉得殺人是怎麼回事,十步殺一人,那是亂世裡的強者,但他們背了太多的孽,午夜夢回無人慰藉,剩下的隻有連床的驚夢。
鄒吾抿了抿嘴唇,十分鄭重地對他說“我可以勸紅竊脂回家。”
他的聲音很低,以絕不會讓第三人聽見的音量。五丈之外的紅竊脂卻仿佛有某種本能,倏地抬起了頭顱,那一刻,他看著鄒吾和辛鸞,眼神克製不住地流出一絲悲涼而荒蕪。
鄒吾很直接,沒有任何的掩飾,就事論事道,“我知道她昨夜推了你下懸崖。我向你道歉,是我之前疏忽,勸你不要與她起爭執,卻沒發現她對你有這麼大的成見。我也可以讓她向你道歉,你心裡不舒服,我可以讓她離開。”
“不是!”
辛鸞急了,他怎麼都沒想到鄒吾居然想岔了,還岔到了這裡,且居然開誠布公地要為他做到這個份兒上,他趕緊搖頭,“不是因為她。”
他思緒有點亂,他不知道鄒吾對他和紅竊脂的談話知道多少,更不知道昨夜的事情是紅竊脂自己跟鄒吾承認的,還以為是鄒吾猜的,隻能試探往前說,“你誤會她了,她沒有,她真的是為了幫我化形,前幾天就找過我……”
這世間真心待你之人真的是太少了。就算他不給她回應,對她的不是愛,也總歸是有情,鄒吾就事論事要給辛鸞公道,辛鸞已是感激,但是他真的不想因為自己,搞得從小長大的兩個人生出嫌隙。
他亂七八糟地說了一堆。
鄒吾看著他,當然不信,但是也沒戳破,反而問他,“那你們昨夜都說了什麼?”
“啊?”
辛鸞有點亂,憑著記憶隨便抓了一個,“她說了大悲門。”
對!辛鸞安下心來,紅竊脂說了大悲門,說了這些舊國故民組起的組織,可他的眉心一動,記憶水一樣汩汩滑來,他審慎地抬起頭,對上鄒吾忽然就閃動的眼波,一字一句道,“對,我正要問你,她說大悲門策動了天衍三年的’大禮教’事和南境裴將軍事……是真的嗎?”
這話題太沉重了,是在單薄的人情關係上,直接將國與國的舊恨攔腰壓下。
鄒吾縱有百口,也瞬時難言。
辛鸞眼中不由閃過一絲痛色,可眼底,仍是堅持要糾纏到底的神態,“她說’大禮教’目的是為了離間我父親和辛澗的關係——可那不是一次意外嗎?不是西宮娘娘的母家想要我父親將她扶正中宮,天衍三年的雪夜聯動大臣伏闕,原首輔處置不當,辛澗才痛毆群臣造成的嗎?……這居然是設計出來的嚒?”
王庭宮變、父親辭世已經是辛鸞畢生之痛。
但其實說實話,他到現在都想不通叔父為什麼會篡位奪權,現實給了他結果,卻沒有給出原因,以至於他現在都不敢回想,想到了也是為什麼呢?他們兄友弟恭,關係不是一直好好的嗎?
可紅竊脂的那番話,明明就在說,帝與王離心,一切都事出有因,這是讓人算計過的,是被人推動的,讓他……怎麼容忍?
辛鸞的聲音有些啞了,他當時沒有問紅竊脂,是害怕紅竊脂誤導他。他現在問鄒吾,不是為了怪罪他,隻是因為信任他。
他聲音沉痛,一字一句,“告訴我吧,你們當年,在這件事裡,到底扮演了什麼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