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精於謀劃、老於世故之東南兩方重臣在觀望,在掂量,悠然地等著看一戰聲聞天下的含章太子的政治新秀,看他是一舉奪回王位,還是就此被他叔叔碾碎在滾滾曆史浪潮之中,還有無數投機之人在斟酌押寶,期待有機會囤積奇貨,做來日一本萬利的權利投資,赤炎的老將壓住軍中的蠢蠢欲動,隻身快馬趕來來看垚關的情形,中君和西君也派來使臣中立於兩方之中,靜候和談之期,中層的將官文官津津樂道地遙想著垚關幾日的對峙,隻恨身不能去,還有無數掛心此事的神京百姓們,走家竄戶談起的,都是在為小太子能否順利歸朝而憂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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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勢單力薄的辛鸞帳裡,所有人都在急,哪怕卓吾都被前後的大兵壓陣搞得再不能嬉笑自若。
鄒吾和辛鸞強調了好幾遍,說,“不管殿下現在打定了什麼樣的主意,談判的時候都不要那麼快地透露出來,就算為了東朝安定你投鼠忌器,也不要將這個意圖廣而告之,讓對方肆無忌憚……殿下,您在聽嗎?這二者之間的區彆,你聽得懂,對吧?”
仁義可以有,但是權利傾軋,兩方談判,是另一回事。
“辛澗現在最怕什麼?最怕殿下將他的罪過公之於眾!這是殿下的王牌,但是咱們不能打得太直白,咱們要掌握好這個度,既要讓辛澗心生警戒,不得妄動,又不能逼他到極點,否則他狗急跳牆,反撲過來,那大家就等著打仗吧,談了也和不了……”
這是申豪。
但是對於一個武將來說,這件事思考時的操作難度太大,不一會兒他自己就崩潰,瘋狂捶桌“辛澗為什麼不遭雷劈呢?!……這不該啊!老天再有好生之德也該降下來一道雷了啊!”
營外忽有快步走動之聲,不是赤炎的鐵甲鐵靴,而是少見的高手。鄒吾警覺地抬頭,剛想喝問是誰,卓吾已經笑意盈盈地掀開了簾子,大喊,“哥,你看誰來了?”
簾外,紅竊脂一身紅裝邁著大步而來,修拔的身姿,明豔的五官,把一屋子的將官全數看呆了。
不過女郎在一帳人中,目光第一個卻落在鄒吾的臉上,目光匆匆掃過後,先與辛鸞打招呼,“殿下彆看我,我一個粗人比外麵的軍人還粗,我是給您帶靠譜的人來了。”說著身姿側開,讓出一個雪白渾圓的胖子,“喏,南陽司丞,徐斌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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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判的前夜,申豪照例又溜去他嬸嬸那吃了頓夜宵。
“你們這群各個年歲不大的孩子,到底想出什麼計策了沒有?你成天除了會來我這蹭吃蹭喝,還能有些正事了沒有?”
便是到了此時,向繇也有些犯嘀咕了,這幾日他暗示過可以將身邊文膽相借,暗示過如果辛鸞撐不住可以先避退在南境之中,結果申豪全都給他顧左右而言他地糊弄過去了。
“害,您放心吧,咱們想出來了!”
向繇朝著他後腦勺就是一記,“嗬!”
“嬸嬸你彆怪我不告訴你啊,本來辛鸞就不想把這件事鬨大,隻要他能得了他該得的,高辛氏的體麵,東朝整體的局勢,他都要顧及啊……”
“內宮之事不牽連外朝,說得倒好聽,想得倒簡單,誰能給他公道?塌天般的大事,誰敢給他公道?”
申豪鼓了鼓嘴,又塞了塊蝦餃,“他想若是一切順利,會請極東無皋山還健在的宗祠長老們出山罷,在宗正寺裡給濟賓王定罪。”不知不覺就把辛鸞的計劃給兜了出去。
向繇一聽這孩子氣的想法,就嗤之以鼻,“一個人已掌過乾坤,怎麼可能會甘心退卻?他怎麼確定辛澗不會反咬一口,倒打一耙?”
申豪也愁眉苦臉,“所以殿下這兩天嘰嘰咕咕和徐斌商量的就是這些事啊……那徐斌祖上三代都是衛國臣子,還有入過揆閣的大臣,對這些官場的彎彎繞繞比我明白的多,他們就在研究今世前朝舊例裡還有誰最有理有力地約束辛澗,還能同時給天下人一個合理說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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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張嗎?”
明日正午就是和談之期,這注定是不眠之夜。垚關一側的土丘之上,鄒吾與辛鸞並肩而立,舉目看那連綿數裡的火光,和一彎殘月。
辛鸞神色平淡,慢慢道“不緊張。”
他想,若是有把箜篌在就好了,這樣的夜裡,他便可以架箜篌而奏,若奏,就奏《烏夜啼》,示敵以鎮定從容,告訴這垚關裡外三萬餘人,含章太子不以和談對峙為難,還尚且覺得是苦難撥雲見日,喜事將近。
辛鸞看著遠處辛澗大帳外的處處營火,又回頭望望了巍峨險峻的城池,問,“這像不像當天還在荒山的時候,我、你和驚山鳥對峙在懸崖上?三方並立,隻我勢弱,前後兩人都等我入網而棲?”
這話他說得豪邁而視死如歸,讓人聞之驚心。
儘管表麵上有將鄒吾劃入敵對的意思,但鄒吾知道他也就是打個比方以類比眼前情境,他壓住心中古怪的隔閡,儘力誠懇道,“這一次,殿下也一定吉人天相,逢凶化吉。”
辛鸞卻搖了搖頭,輕聲道,“我知道你們不信我,你們都以為我是去見這天下最有權勢的人,以為兵將列了幾陣,我身單力薄應該觳觫不止……其實,不是的……在我眼裡,我隻是去見我反目的親人,這人曾經抱過我,摸過我的頭,給我彈琴,給我偷偷送零花錢,被我十幾年來……喊作叔叔……我其實很難想象他要怎麼對付我,會怎樣與我公事公辦,我甚至覺得他理應沒有顏麵來見我……你們給我的建議都有道理,可是我總覺得……”
土丘之下,人影忽然雜亂了起來,赤炎的親兵橫戢在前,一聲大喝“對帳來著何人?不知明日才是和談之期嗎?”
辛鸞黑夜視物極遠極清晰,當即看到一風燭老人顫顫巍巍地緩步而來,他身後還有一人身披黑衣兜帽,不見形容,辛鸞朗聲笑問,“公良先生,漏夜前來,是來當說客的嗎?”
隻有兩人,辛鸞當然不會認為來的是刺客。
辛鸞踱步走下土丘,根本沒有走近便擺手折路,“先生還是請回吧,夜深露重,您身子不便,明日才是和談之期,您何必急在一時來試探於我?”
“太子殿下!”
公良柳亟亟喊道,“您不見老臣,難道也不想見這一位嗎?”
辛鸞驀地停住腳步,這才將目光好好地放在他身後,隻這視線一凝定,他立刻怔住了,腳下的步子,再也邁將不開。鄒吾眉頭緊鎖,想辛鸞剛才說“不知辛澗將怎麼對付他”,誰知這第一招,就這樣快地來了。
辛襄放下兜帽,憂悒的眼刺破夜色,同樣瞧定了辛鸞,可辛鸞似乎是呆住了,見了他,一句也不說,隻默默相望。
他從未見過他如此的神情,仿佛是笑,又仿佛是傷心,辛襄忽然覺得他們相隔的那幾步是如此的遙遠,他的披肩自肩膀滑落,他想張開手臂,卻還是放下,身後火光熠熠,終於,他說“阿鸞,哥哥來找你了,哥哥……來帶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