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與渡山河!
辛鸞眼不錯眨地盯著徐斌,湛黑的眸子猝然一利,刹那間幾乎要將徐斌的後心看出汗來,可瞬息間,他又柔和起來,輕緩道,“辛澗垚關對峙指認鄒吾是弑君凶手,這件事,你怎麼看?”
這個問題可不好答,籠統到隨行的兩百多人都能爭上幾句。
彆人不說,垚關對峙的友軍眼見了鄒吾對辛鸞的效忠,又看了公良柳臨死前的未儘之言,外敵當前,南境上下一心當然會站死在濟賓王是弑君真凶的立場上,可整個辛澗一派的東朝不會自承其錯,他們為了攻擊辛鸞,一定會還會繼續糾纏鄒吾弑君辛鸞寬縱不孝這兩件事,所以天衍帝薨逝,目前兩方各執一詞,不僅僅會成為一件王庭懸案,還會成為東南兩方衝鋒的令旗。
徐斌當然知道辛鸞不是要聽他分析局勢。
他斟酌著,慢慢道,“臣虛活四十餘年,見識不算高深,但世情起落也算見聞了一些。臣看許多富貴門戶經營家業,一生謹小慎微,不敢稍踏越雷池半步,隻怕大難來時一朝傾覆,殿下如今初露頭角,最怕的就是授人以柄……故而以臣的見識,是建議您待鄒吾稍稍疏遠的。”
辛鸞垂著眼,車乘裡撐著下巴,無可無不可地“嗯”了一聲。
徐斌何等人精,最善體察上峰心思,聽著那淡淡“嗯”又趕緊補上一句,“當然,鄒吾文韜武略,一戰成名,如此人才也須得禮遇,顯殿下禮賢下士之胸懷。”
辛鸞笑了,調侃道,“倒是什麼話都讓徐大人說了。”
徐斌汗顏,隻好賠笑。
辛鸞又道,“不過我倒是有一事好奇,向繇在南境隻有副相之位,怎地他竟得南君申睦如此寵信?調兵遣將眼也不眨,說把我這塊燙手山芋接來便接來,這麼大的事情,垚關又事發突然,我不信他能料事當先還提前與他的主公說過此事。”
徐斌左右看了看,策馬挨著辛鸞的車駕近了些,小聲問,“殿下竟不知向副與南君的關係麼?”
辛鸞懵了一下,“什麼關係?君臣之外還有關係?南君成親了?他們是連橋?”
徐斌頓時一言難儘起來,“殿下竟不知道十幾年前南境的‘宗祠神廟案’嚒?”
辛鸞眨了眨眼,露出少年人的茫然來。
掩嘴靠將過來,有點抱怨的意思,“我聽是聽過,但是並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也問了紅竊脂與鄒吾,但他們都含糊其辭……”
徐斌的眼睛忽地亮了,黃鼠狼看見雞了一般,忽然有種自己終於可以大顯身手的自豪感,胖胖的手將嘴一掩,津津不勝樂道,“也難怪他們不肯跟殿下說,畢竟不是什麼好事情——這個,南君與向副的關係啊,比較駭人,說來向副十幾年都是住在渝都巨靈宮中的,和南君同榻同席,這兩人明裡是君臣,實則暗裡是‘夫妻’……”
閨帷樂事最引人耳目,辛鸞聽得整個人都靠著車壁貼了過去,聽到“夫妻”兩個字整個人都僵了片刻,瞠大眼睛,傻傻問,“可他倆……”他想說他倆都是男子啊,可心底裡又猛地竄起一股喜悅來,他來勁了,很是興奮地小聲問,“……這也可以麼?”
聽者如此捧場,徐斌這個言者當然得意,一時也沒有深究辛鸞嘴角攏不住的笑意,是不是超過了正常人聽到這等風流事的反應,接話道,“可不可以臣可不清楚,不過他們倆做都做了,也沒給天下人反對的機會啊……”
“就是你說的‘神廟宗祠’?”
辛鸞兩眼放光,直覺可以學習一下,好奇問,“他倆公開宣布了?”
“嗬!”徐斌好大一聲感歎,粗胖的腰杆都挺了三分,頓了幾下手掌,小聲地,指點江山,“他倆何止是宣布了?他倆就差點沒把南境的天捅塌了!”
“十幾年前倆人也就二十多歲,申睦猛啊,騎著一頭墨麒麟上戰場,妥妥南境的小霸王,天衍沒定基前他倆就投效到先帝帳下了,雖然一直是出雙入對,但是大家都沒有多想,後來申睦封南君,他一大家族人就催著他娶親,南境各大家族的姑娘都排好了等他選,結果申睦看也不看,後位就這麼一直懸著,可他不急,有人急,直到天衍二年時候,遇上了個四月大典,申家一班宗室老臣在黃炎大帝的神廟裡聯名逼婚,說什麼也要申睦選個封後出來,結果南君就直接從一班臣子裡點了向繇出來……”
徐斌很有技巧地適時一停頓。
辛鸞正在興頭,也不怪他賣關子,急問,“然後就宣布了?”
徐斌興奮地一拍胯下駿馬,搞得馬兒還以為他要急進,嚇得徐斌趕緊勒住了嚼口,卻不把這等小事掛懷,眼裡亮得能放出光來,“豈止啊!當時南君對臣子請命不置一詞,隻說‘諸公等著’,然後就踱步到黃炎大帝神像後麵,喊了句‘向繇過來’,一群臣子也不解其意,也不敢動,隻能站在原地麵麵相覷,誰知就過了那麼兩刻,神像後麵就傳來不可說的動靜了……”
辛鸞緊張地咬了咬下唇,“……什麼……動靜?”
徐斌講到興處,一時忘了君臣的禮儀,怒其不爭地瞪了這個小孩一眼,“還能有什麼動靜?當然是交|歡媾|和的動靜!”
那樣的情景,辛鸞簡直不敢想象,他小腹驀地一緊,整個人都後縮了一下。
徐斌看著辛鸞睜得像是小水鹿一樣乾淨的眼睛,那裡麵,既有不可置信,又有少年人羞怯和好奇,“就說啊,這事兒誰聽了不覺得駭然!便是您聽了,也覺得荒唐吧!……您也就能想到南境那班臣子當時被嚇成什麼樣子了,他們一個個舉著砧笏等著主公交代呢,結果主公神龕作榻,直接在赤炎大帝的供案上就翻雲覆雨起來了!幾百號人啊,起初他們聽著異聲,還不敢置信,可是後來,這兩人低吼喘|息,搖槳一樣越叫越響,不敢信的也信了,臣甚至還聽說啊,說是向副當時因姿勢不便,扯得整個神祠的神幡都在晃,兩人從神像後麵走出來的時候,腿還在打顫,南君就擎著他當場宣布,說,‘封後人選不是沒有,要是諸公同意,今日就能冊封,你們看著辦吧’……”
徐斌講得繪聲繪色,辛鸞被震得久久說不出話來,終於明白了紅竊脂和鄒吾不跟他說的原因。
徐斌卻還在緩緩收尾,“所以說啊,家國大典遇到這麼一遭,這天下人,南境人,誰能不對他們群起而攻之?但是人倆樂意,誰都沒辦法,怎麼拆都不散……況且這些年,他們對南境控製力早已不同當年,底下人不敢多說什麼,隻能這麼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南境子民都知道,向繇名為‘副相’,實為‘副後’,彆說調千軍萬馬,就是他們主公那‘昏庸’樣子,忽然想要‘禪位’,他們也見怪不怪……”
辛鸞在車裡端直坐好,兩手緩緩闔蓋住自己的臉——深吸了口氣。
東朝的男女之事很含蓄隱晦,便是歡館裡的歌謠舞蹈也講究一個樂而不淫,可向繇申睦這事兒,實在是衝破了他的想象,他覺得自己……還是需要緩緩。
徐斌也看出來這個十五歲的孩子需要冷靜冷靜,策馬略退開了些,想著自己不如還是回自己的車上舒坦睡一會兒,便揖手想要告退,誰知辛鸞忽地抬了眼,道“徐大人且慢,我還有一事要問詢。”
·
當晚向繇辛鸞二百餘人駐於秭歸驛館。
秭歸此地環邑皆山,縣治百年前便興起於群山之中,因此縣郡中多山間台地,有山上皚皚霜雪,山下桃紅李白之稱,驛站建於高地之上,館舍古樸奢華,隻見有香溪、涼台兩河蜿蜒於驛站下,彙成遠方西陵與金沙。
酉時末車馬進駐,戌時不久,天上便風雨大作。晚間向繇閒來無事,便與夏舟於屋中圍坪對弈,裹著厚厚的裘毛披風,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親衛的彙報。
“戌時一刻,太子沐浴,戌時三刻,沐浴結束,隨後侍女伺候殿下更衣,在裡間,殿下對著驛館備下的中衣褻衣,遲疑大約十個彈指……”
“遲疑?”向繇細細地蹙眉,“是衣裳式樣不合殿下喜好?衣服尺碼不對?還是熏了什麼香?弄錯了錦絲緞的料子?”
“確認過了,都不是。”那親衛一板一眼地回,“使女問了殿下可有不周之處,殿下沒有說,發過呆便也穿上了。”
如是這般的起居小節,親衛巨細靡遺,一一為向繇報了一遍,向繇一邊聽著一邊點頭,疑惑處便抬首問詢一二——他到底不再是十三年前不管不顧地和情郎在神龕上交|歡的輕狂少年了,雖然如今行事也沒多大長進,大事上還是離經叛道,但歲月流砂的沉澱還是給他教會了他隱忍、安閒、不動聲色與謀定而後動。
夏舟就安坐在他對麵,夜雨晚來急,他笑眯著一雙眼正擺棋,很有幾分快活儒雅的風流意思。辛鸞曾腹誹他長得高大俊美,卻一副敗絮其中的縱欲樣子——看他都不用多看,就瞧那雙細嫩的手和手上那枚金玉絞花戒指就夠了。
而此時,就是夏邊嘉這樣一個‘草包’,與向繇對坐殺他棋坪上半壁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