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與渡山河!
“是欺我年幼拿不得主意?還是害怕我不答應?”
辛鸞年紀太小了,還沒長開的身子立於一個成年人麵前,即使對麵人單膝跪地,看他也隻需抬頭,不必費力仰頭,可那少年人偏偏有籠蓋四野的氣勢,明明隻一身簡略白衣,卻卓然掠起丹陛高台上的威儀整肅。
“回話!”他斷然一喝。
陶灤一時肅然,兩眼不由抬起,肩背挺直“是!回殿下,臣不敢有欺主之心,臣隻是害怕殿下不允許這才找向副從中幫忙。”
向繇坐在一旁看著,目光閃動,驚疑不定。
辛鸞卻沒有把目光投給向繇哪怕一點,隻對陶灤道,“將軍糊塗。你可知道本宮還未入渝都時,親口對向副說過,‘我此來渝都是君也是客,南境百姓但凡有需要,南境戰場但凡有需要,本宮皆義不容辭。’陶將軍,你問都不問我,就自作這樣的主張?”
瞬息間,辛鸞反客為主,直接把局麵壓了回去。
向繇驚得心緒紛亂,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精心拿兵權相脅迫的一招,居然被辛鸞這借力打力地打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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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權有多重要,看南境“軍、武、憲、尉”四支明暗武裝,他向繇隻手握住人數最少、最精的後兩支,就能在南境與深耕百餘年的申氏主家分庭抗禮就已明了。
正常來說,小太子不傻,他應有的敏感和作為主君的忌憚,可以輕易地看出來向繇是攛掇了陶灤,去前線不過醉翁之意不在酒,目的隻是分辛鸞的兵權給他威懾。可辛鸞看到這一招,居然接也不接,一口忍下了自己的沉痛和憤怒,直接越過向繇來直接和陶灤談家國之論和親疏之論,揣著明白裝糊塗,明則是向繇置身事外,實則是隔山打牛地反將他一軍,把他搞到裡外不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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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灤顯然是沒有想到辛鸞和向繇有此等地約定,他的兩眼茫然了,強忍著沒有看向繇,漸漸地,看向辛鸞的目光中滿是痛悔,又是陌生,最後垂下頭,默默地單膝跪在那裡。
“嗬。”
“君臣不能疑,疑則生亂。”辛鸞輕笑一聲,幾番嗤然,幾番自嘲,緊接著退了一步撩著衣擺坐下,淡淡地斷言,“我沒有先帝那般的資曆能力,齒序又尚輕,壓不住大局,將軍既不信我,又何必由東境千裡投奔?”
陶灤真的驚住了,跪在那裡,望著辛鸞。
辛鸞“為國,為家,為己,你想要衝鋒在前,不願背恩負義,本宮都體諒你!你若是真不想做赤炎的主將,直接叛出也就是了!海闊任魚躍,天高任鳥飛,將軍愛去哪裡去哪裡,叛了辛澗,叛出東朝,你還害怕叛我一次不成!領著赤炎五番,三月十日的時候直接就去找南君,本宮不敢耽誤你的忠義千秋!又來渝都與我假作什麼這幾日的君臣和諧!”
辛鸞一掃平日寬和溫柔模樣,步走險棋,一句壓著一句。
一雙眼逼著陶灤,深沉淬利。
陶灤忽地昂起頭,激昂地答,“卑職沒有!——殿下,臣有肺腑之誠,要泣血上奏!”
辛鸞沉聲“說!”
陶灤“赤炎十八番拱衛神京,臣等使命便是護衛高辛氏祖宗社稷,護衛我天衍東南西北中四方疆域與萬裡子民,於此,臣等一日不敢稍忘。王庭宮變在前,今年正月元日,大雪封路,臣突聞先帝薨逝之噩耗,四日,臣與三番、十四番趕至神京護衛,名為勤王,實為軟禁。是時,臣之學生胥會,被人汙指與騰蛇氏裡應外合,開內廷宮門於外敵,鋃鐺入獄,臣雖有疑慮,但苦於沒有鐵證,又兼自身身份敏感,並不敢置喙,心中憂心掛念者,唯先帝唯一之血脈——殿下而已,老臣既害怕賊人歹毒,又畏懼江湖險惡,害怕殿下年紀小小,不諳世事,帝脈銷沉……”
陶灤兀自說得動情,辛鸞被他勾起沉痛,數月前的經曆俱來眼底,不由側過頭去,不忍再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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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胥會通敵之事,是他的發妻檢舉的?!”
申豪驚詫。
當時赤炎除了幾位老將軍的番屬可以進京,他這種被辛澗擱置的邊緣人物,隻有被訓勒的一紙禁令,對神京諸般情勢可謂是分毫不知。
巢瑞“對,若不是枕邊人揭發檢舉,我們這些人總是要為他說兩句話的,可當時我們手中既沒有詳實的消息,又沒有如山的鐵證,國殤在前,我們這幾個將軍的疑心根本不值一提……再者,我們三人中,與胥會關係最近不過陶灤,而陶灤這個人我了解得深一些,他為人中平謹慎,愛惜名聲,從不踏錯一步,行事更是中規中矩,沒有捏到證據,他是不會說話的……他自己的家鄉五年來一直飽受三苗人騷擾蹂躪,因為東朝與四方封地的軍權挾製在上,他這個主將不能輕涉政事,他便想方設法為家鄉培養輸送將才,隻為避免自己親自插手……”
“草|他娘,這也太憋屈了吧!”
申豪之前不太了解他們這些老將軍的事跡,今日聽完隻有驚奇,“若是有人跟說我小叔叔的渝都被人端了,我第二天就帶著兵衝出東境了,叛了就是叛了!還忍辱負重好幾年?這乾嘛啊!”
巢瑞聞言不禁眉頭一鎖。
何方歸沉聲飛快地跟上一句“小飛將軍慎言!咱們這些做臣子的,這樣的玩笑可開不得。”
的確是開不得。
臣子之向背,將軍之叛順,任他再年輕的主君,再仁厚的性子,隻要他還沒有昏庸得無可救藥,就絕不會坐視這類事情,當做笑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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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靈宮西殿,陶灤越說越哽咽。
“……南陰墟大亂,垚關對峙,臣得知您一切安好,已入渝都,當即不敢耽擱,立刻舉兵投奔而來……臣今日之不敢言,不為其他,隻是深知您內憂外患,值此用人之際,臣雖是微薄之身,但也算尚堪驅使……然……”
向繇一臉麻木地聽著,心道陶將軍啊,你怎麼實誠得這麼不可理喻?一個小孩一激,你怎麼什麼都說啊?
“然臣的家鄉多年來沿海飽受三苗人騷擾蹂躪,天衍三年,陽城洗劫,三苗人殺我臨縣漢黎兩族百姓數千,婦女擄掠數百人!十年水患,十一年台風,大災連年,三苗人趁機侵擾我家鄉各州縣村落五年來數十次,前後擄丁壯充苦役數十萬!奸淫擄掠,無惡不作!
“先帝禁令明文在上,天衍三年赤炎十七番亂政之情未弭,臣身為赤炎主帥,遠在東境,無法出兵,可今日,臣已腳踏南境土地,耳聽前線決戰急報頻傳,當真……是於心再難忍耐……自古為將者,無令而出是為叛,先帝薨前將軍令傳於竊國者辛澗手中,我領兵出神京,已然是將“忠與不忠,是非對錯”拋之身後,至於世人毀譽、後世評說,臣也是不敢在意了,隻因在意也無用……
“食君之祿,自該為主君效忠,臣為高辛氏披肝瀝膽十餘年,自認不曾越雷池一步,唯有今日臣想請殿下|體諒,想請殿下恕罪,許臣這個私願東南沿海這最後一戰,就請,放卑職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