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初六卻連頭也未回,他喘著粗氣,臉色憋得通紅,直接大吼一聲,“在場!”
那聲音飽含了痛苦和憤恨,好像是困獸絕路的嘶吼“他是我從小的街坊!我們的家隻隔著一條街!”
土場上,百人身心皆震。
而那樣聲嘶力竭、鮮血淋漓的背叛,瞬息間,辛鸞隻感覺自己胸口被誰劃了一刀,劃得他心肺都空了。
唯一冷靜的隻有鄒吾。
鄒吾平靜無波地看著劉初六,對他的激動視而不見,繼續平板無波地問,“當時在場的還有誰?記得嗎?”
“記得!”
劉初六將手指摳進黃土,“鄭含!閻展鵬!羊明俊!加上黨磊和我!”
“所以隻有你們五個人?”
“是!”劉初六繼續怒吼。
鄒吾肅然,背過手掌高聲命令“鄭含!閻展鵬!羊明俊!出列!”
這一次,非常快。
三個麵色黝黑,精精神神的小夥子站了出來,齊齊報著自己的名字,大聲道“在!”
鄒吾大聲問,用三百餘人都聽得清清楚楚的聲音,“剛才劉初六的話,是否屬實?”
三人齊聲大吼“屬實!!!”
三百人隊頓時騷動起來,他們竊竊私語,他們交頭接耳,他們死死地看定了黨磊這個小人,看著他的同時,像是也在看這些天人人自危、動輒得咎的日子!
田夫長狠狠地瞪了黨磊一眼,這個時候也察覺自己是被當了槍使,而黨磊臉色漲得血紅,被身後不知是誰狠狠地推了一把,退出人群,他踉蹌了一下,登時知道自己這是完了。
鄒吾卻並沒有露出任何自滿得意之色,他看著這群新兵,忽地大喊一聲,“肅靜!”
嗡嗡之聲瞬息被壓了下去,新兵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看向高台上的男人。
“你們在叫好什麼呢?”
鄒吾痛切地看過每一張臉孔,“東南戰場已屆決戰之時,前方有數百萬士兵在前線廝殺,你們如今不必上戰場,就以為自己永遠不必上戰場嗎?武道衙門,民眾之保!若有需要,隨時開拔!你們拿起手裡的兵器,麵對敵人的時候,交付後背的是你們左右的同袍!你們到底在叫好什麼呢?”
“那黨磊這廝就不罰了嗎?”不知人群裡是誰,忽地高聲一問。
“我沒說不罰。”
鄒吾毫不介意這突然的打斷,繼續接上他想要說的話,“同袍私下裡的一句話都要被有心地散播出去,見朋友受重刑仍萎縮不前,今日若開此風氣,明日也就刹它不得——田夫長!”
田山七倏地繃緊呼吸。
“您剛才說的話我忘記了,破壞軍隊團結,擾亂軍心秩序,受刑多少?”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一時間,申豪簡直要拍案擊節!
“田夫長!田夫長!”
形勢陡然如此,黨磊再也僵立不得,他撲通跪倒,一把抱住田山七的大腿,“田夫長,救救我啊!”
田山七羞憤,一臉嫌惡地踢開他,朝著鄒吾堅定而暴虐道,“三十棍!打死不論!”
黨磊摔在地上,當即知道田山七是鐵了心了,他爬起來,朝著鄒吾哐哐磕起頭來,“鄒教頭!鄒教頭,我錯了,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這三十棍下去我不死也要殘廢了!我還有老母在堂,您救救我,您救救我……”
鄒吾悲憫地垂著頭,沒有說話。辛鸞眼看著這個撲倒在黃土中的大個子,想著這個人也當真可憐,心術不正得,可憐幾乎到了可恨。
而見這般畢露的醜態,最痛心的確還是劉初六,他看著自己從小長大的兄弟這貪生怕死的樣子,眼看著被他出賣,又看他敗露,失望又憤恨地發現他不僅是個小人,還是個懦夫!
黨磊嗑了十餘個響頭,見無人理會他,忽地像想到什麼一般,立刻調轉了方向,看定辛鸞,“殿下!”
辛鸞倏地後退一步。
黨磊卻像是在抓最後一根稻草,膝行過去,連聲道,“含章太子!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救我!殿下您一片仁愛之心……”
“仁愛之人才配仁愛之心。”
忽然間,鄒吾冷冷地打斷他。
幾個什長默契地撲過去,立刻壓住了黨磊!像蒼蠅聞到肉味兒了一樣,一個從自己的衣兜裡熟練地掏出軟木塞塞進他的嘴裡,一個擰住他的胳膊,把他的臉按在了地上。
黨磊不死心地撲騰著,撲騰著,揚起一片黃塵。
“你們先放開他。”
很突然的,辛鸞開了口。
他的聲音,像是冰,像是玉,一聲就粹進人的心裡。
鄒吾把目光輕輕轉向辛鸞,不由自主地,一顆心又柔軟起來。
鄒吾原本是以為辛鸞要說什麼的,現在情形已經穩住了,他說什麼都可以,誰知辛鸞沒什麼表情地看著如蒙大赦的黨磊,又輕輕地將目光撇開,淡淡道,“彆謝我,你的處置不歸我來管。”說著辛鸞抬首,靜靜地和鄒吾對視了一眼。
這一眼,有信任,有愛重,有柔情,有崇拜。
鄒吾呼吸一緊,登時覺得,剛剛登台前的一點小小齟齬,根本不值一提。
“黨磊,那我給你兩個選擇——”
他會意的和辛鸞交換了一個眼神,朝著黨磊道,“你向大家解釋一下,前日劉初六在兵器庫裡說的話,究竟是故意煽動新兵,還是私下失言,你報告給百夫長,是無心一說,還是故意舉報?”
縱然麵前的是小人,是懦夫,是下三濫,他應該受到唾棄,但罪不至死。
黨磊也會意,當即翻口“是失言!是失言!”他乖覺,說完又看田山七,大喊,“也不乾百夫長的事!是我瞎說八道!是我說錯了!是我說錯了……”
他聲音慘烈,迭聲不止。
鄒吾這才將目光掃過所有的新丁,掃過所有的什長、百夫長,朗聲一問,“大家都聽到了嗎?”
“聽到了!”
什長默不作聲,新兵卻自發地連喊三聲,氣吞山河的,排山倒海的,重複“聽到了!聽到了!聽到了!”他們知道鄒吾這是在救他們!救他們沒有自我、一句閒話說不得、甚至還要防著最親近的兄弟的日子!拿劉初六的事給他們切口子,給他們公道!給他們噤若寒蟬的高壓恐怖裡一口空氣得以喘息!
申豪震驚地看著眼前景象,震驚地看著鄒吾不露聲色的禦下手腕,這個男人行事無常,巧妙近妖,他的仁慈和他的抬手,在幾乎沒有可能的局麵,險之又險地找到了從未被人發現的平衡點。
甚至辛鸞也在心中驚歎,一遍一遍地想我不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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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初六的這樁公案最終是以黨磊領劉初六未刑的十三棍告終,劉初六被架回去救治,黨磊的軍棍即刻施行。鄒吾斷言是,“劉初六你失言在前,今日十七棍權當是買了教訓;黨磊在上級麵前口無遮攔,誤導田夫長判斷,還耽誤這麼許多人陪你一起審你這起私案,於情於理,都該受罰,劉初六還有十三棍未打,自行領了吧。”
不偏不倚,公道平正。
於是,最後的十三棍,從三百餘眾的於心不忍,變為三百餘眾的大快人心。
行刑的什長大概也是因為畏懼,手勁兒不由比之前小了許多,砰砰砰的棍棒聲中,鄒吾撩了下衣擺,就想下高台,不妨忽然之間,什長隊伍中有人開口,大聲道“鄒教頭,你今日處事公正,讓人佩服,但是我們這些什長心裡頭一直有些話想說。”
鄒吾一愕,本能察覺來者不善,但也隻能點頭,“你說。”
辛鸞抬眼看去,說話的那位是個臉上有痣的男人,見之便讓人生厭。果然,他開口“天下人都傳你是刺殺先帝的凶手,你身上還背著弑君的嫌疑……”
辛鸞心裡忽地一突,卻攔不住他接下來的話,隻聽他險惡而陰刻道,“我們就隻想知道,武道衙門的公道,憑什麼讓你這個弑君罪人主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