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鸞躺在他床上是不會主動起來的,鄒吾隻能抱著人給他穿衣服,讓他趕緊回去。抱他起來的時候,鄒吾穿過他的腋下摸到一個小包,還問他,“這怎麼了?上火了?”
說著抬起他的手肘,讓他自己看,可辛鸞的角度看不到,隻用另一隻手摸了摸,滿不在乎,“不知道嘛,可能是吧……”
鄒吾眉頭皺了皺,“你彆跟著他們亂吃東西,他們什麼都吃,把你身體再吃壞了。”辛鸞沒往心裡去,這不疼不癢的,不就是個包嚒,搗亂地抱住他的脖子,咕噥一句,“知道了知道了啊,我不亂吃東西呀……”鄒吾“我昨天去下山城走了一圈,東境人來這兒好多水土不服,身上都開始起斑點了,不是大事但是也煩心啊。”辛鸞心不在焉地點頭“嗯,嗯,嗯,知道了,知道了,知道了……”
那個時候,辛鸞以為在南境的日子也就會一直這樣了隱晦的甜蜜、多方的忙碌,危險的安全,和時不時的閒言碎語。
深夜他和鄒吾走在蜿蜒的山路上,鈞台宮外難分難舍,他走幾步就回頭一下,鄒吾就站在石階底下看他越走越高,晚上的月亮又大又圓,照得闃靜山路皎潔如水,辛鸞每次回頭都能看到他在朝著自己笑,好像他每一次的回頭都可以讓他欣喜,不是初識他的那種蕭蕭肅肅、明月入懷的清朗淡笑,而是那種世俗的、男人式的笑,那麼那麼的,讓人動容。
可辛鸞哪裡知道,有些火線是注定要引燃的。
所有風波暫時的消歇,不過是在醞釀一場更大的風暴。
天衍十六年四月三日夜。
神京王庭,宮牆之外。
一成年男子遁形在桑榆大樹上,塌著肩膀、蹲在樹梢,一雙眼在樹葉遮蔽中目不轉睛,直盯著一百步開外的落子門。
這裡是神京大道,橫平豎直的王庭規製,四門之外,遍植桑榆。
“二哥……”窸窣聲從樹下的灌木叢裡激動地傳來,“那小太子妃還能不能來了?這都幾時了?彆再耽誤了我們把那幾個姓何的女人孩子送走……”
虎豹孤傲,向來喜歡獨來獨往,多一個喘氣的就多一重累贅,男子克製著自己呼吸,聞言煩躁地閉上眼,“等著。”
天幕陰沉,風雨欲來,他心中無意滑過一個念頭今年東境的雨水,未免也太足了。
與此同時,長春殿內。
未燃燈的內室,西旻早早換好了小仆役的宮裝,備下了一兜的細軟,隻不過臨出門時,她偏偏又開始驚懼,背對著殿門,蹲在殿角的小小銅壺前,孩子一樣指尖冰涼發顫地攥緊那一張小小字條,下不定決心。
該不該走?該不該信?傳信者誰?是辛澗那老東西在試探於她?還是真有她的北境族人救她出苦海?她心如鼓跳,簡直就要裂開,屏息看著那銅壺滴漏滴答滴答落下戌時差一刻,戌時差二分之一刻,戌時差三分之一刻……長春殿距離落子門不遠,她若小跑,半盞茶即可到,她數著那聲音,感覺不能呼吸了,戌時差三十個彈指,戌時差……十、九、八、七……
她輕輕地發抖,魔怔了般看著那小銅壺的水滴滴落……二、一……
她艱難地咽下一口唾沫,她下不定的決心,老天幫她定了。
刹那間,電閃雷鳴。
夜色中,男人閉上的眼睛倏地睜開,精光一現!緊接著,他仰頭看了看這多變的四月天,麵無表情地朝下麵的小崽子下令“撤!”
而就在此時,他豹耳輕輕動了一動,高聲示警“小心!”
可來不及了!
他帶來的崽子一聲哀嚎,皮肉破骨的聲音乍起,一支羽箭當場將那個孩子射穿,衝倒!變生的肘腋在夜色與雷電中讓人悚然,緊接著,男人隻聽一聲囂張怒吼“樹上賊人!還不快快受縛?”
刹那間,兵士蝗蟲般從四角街道現身,弓弩、長槍,一步一步逼近了男人——
天衍十六年四月三日夜,赤皮黑絡的巨豹潛入神京城,暗中營救何方歸家眷,功成後逗留王庭落子門外長達半個時辰,為柳營樊邯察覺,上報私署齊二後調精兵三百衛埋伏圍殺。
當夜,赤皮巨豹對擊鼠目豺狼、板角青牛,以一敵二,全身而退。
躍出城牆之時,男人仍在朝齊二、樊邯大聲叫囂——
“無名小子聽著!我乃悲門仇英,冤有頭債有主,你們那小人君主可彆找錯了人算賬!”
大雨瓢潑,擊石鏘鏘。
齊二等仰頭看著,隻見一身黑衣短打的男人融入夜雨,言罷於城牆另一頭縱身一躍,再不見蹤影。
男人卻不知,這筆賬縱然他坦坦蕩蕩,自領其罪,辛澗卻也絕不會算在他的頭上。何方歸親眷這一救,悲門名號這一留,他直接撕破了東南兩朝、再粉飾不住的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