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邊剛談好價,那邊就又開張了,來了五個人,扛著大包小包,一副下麵鄉鎮來市區務工的打扮。
隻是他們五個這打扮,有些過於刻意了,腳上的布鞋和解放膠鞋,全都是刻意抹了土灰,身上也是故意弄得很臟。
這年頭,就算是進城打工的,也就是在工地上沒辦法才會弄得灰頭土臉的,誰平日裡尤其是要回家時,不特意把自己拾掇一下?
這五個家夥,可真夠何不食肉糜的。
當然,也是因為自己雖然是走路過來的,但確實沒給他們太多的準備時間。
兩輛黑車,都是麵包車,原本帶孩子的婦人被安排去了另一輛,但那婦人見自己這裡五個男的,就又鬨著要求換另一輛。
見李追遠三人通過車窗看著這裡,黑車司機沒辦法,就答應了其換車。
婦人抱著孩子,笑嗬嗬地上來了,這輛車仨年輕人,就那個纏著繃帶的看起來嚇人些,但看另一個年輕的和那個少年,穿得很是體麵,與他們坐一起,她有安全感。
車子發動,先在市裡行進,出市後再開出去,就漸漸上了山路。
後頭的那輛麵包車,若隱若現,沒辦法,山路扭來扭去的,你根本就沒辦法隱藏,哪怕你刻意離得很遠,下一個拐彎一回頭,就能瞧見遠遠的你。
司機應是新的,但這車是老的。
麵包車被改裝過,兩排座,後頭還有塑料板凳,方便加座。
潤生坐李追遠前麵,譚文彬坐李追遠後麵,婦人則坐在李追遠右側,隔著個很窄的小過道。
孩子哭了,婦人開始給孩子喂奶。
李追遠扭過頭,看去。
按理說,這個時候應該避開視線的,但出門在外,李追遠會時刻保持謹慎。
萬一這一堆“何不食肉糜”的作用,就是為了反襯出婦人的真實呢?
婦人對少年的目光,不以為意,反而露出了笑容,還特意側過身,讓少年看看自己正在乖乖吃奶的孩子。
很真實。
坐在後頭的譚文彬,見到了小遠哥的“不雅舉動”,等婦人喂完奶後,馬上開始和婦人聊起了天。
婦人的方言口音很重,但不影響譚文彬的發揮。
但在聊天中,婦人也表現得很正常。
李追遠從包裡取出一些吃喝,還特意拿出一些分給了婦人,婦人笑著表示感謝,然後她還拿出花生與類似卷餅的東西回遞給少年。
李追遠也表示感謝,然後示意自己不餓,放進包裡,沒吃。
吃完奶後,孩子活躍了一些,這是個男孩,他一直用大亮亮的眼睛,很好奇地盯著身前的少年看。
車子繼續行駛,李追遠不再去關注婦人,轉而欣賞起沿途的景色。
他其實對這些家夥“為自己安排”並不介意,因為是自己主動找上的他們,而不是他們找上的自己。
有他們這幫人存在,自己能省去很多“編故事”的環節。
而且,他們也沒有對自己表現出敵意,就像古玩市場那個女人所表現出的擰巴一樣,保留著“我們這麼做是為了保護您”的退路。
但等到黃昏時,還沒到目的地,前麵卻攔路了。
司機驚了,下車去詢問情況,回來後說道:“山體滑坡了,前頭路堵住了,還不知道路什麼時候複通。”
婦人聞言,馬上用方言嘰嘰喳喳起來,表現出不滿。
司機被弄煩了,說道:“我有什麼辦法,又不是我把山挖塌的!”
說完這句話後,司機眼裡流露出心虛,特意瞥了一眼李追遠。
山不是他挖的,但他做賊心虛,似是生怕李追遠誤會真是他們搞的鬼。
李追遠倒是沒誤會,因為他們真打算動手的話,也不至於等到現在,先前一路上隨便往哪裡一停就都是機會。
“附近有可以歇腳的地方麼?”李追遠問道。
“往後開一點,後頭下岔路有個路邊的民居,院子挺寬敞。”
“那就去那裡吧,車坐久了,不舒服。”
“哎,好。”答應完後,忽又覺得作為黑車司機自己實在是太好說話了,就又補了一句,“我也想出去好好抽根煙。”
麵包車倒回,駛入路邊的民居。
平房建在小路邊,背後是小崖,但院子寬敞,可以停卡車,有個簡易廁所,另有個水槽,上麵掛著牌子:加水。
平房裡開了個窗,窗上貼著“煙”字。
戶主是一對老夫妻,都是駝背。
後頭那輛麵包車也開了進來,連司機帶那五個人,都下來了。
老夫妻上來詢問要不要做點吃的賣給他們,李追遠等人拍了拍自己的包,示意自帶了。
倆黑車司機和那五個返鄉人員,則跟老夫妻買了些吃的,還買了些煙。
天漸漸黑了,其中一個黑車司機不時開車去前麵問情況,最後回來說道:“今晚怕是走不了了,得明早路才能通。”
老夫妻又來推銷自家的住宿,裡頭有一間屋子可以住人。
黑車司機挺懂事的,特意來問李追遠三人,說可以安排他們三個住進屋裡。
李追遠照舊拒絕,譚文彬掏出自己的睡袋,潤生則搭建起了帳篷。
最後,倆黑車司機住進去了,那五個返鄉人員則湊合在院子另一側,他們鍋碗瓢盆帶了不少,但被褥這些沒帶夠,夜裡天冷,隻能縮在那裡,抽煙硬熬。
五個人裡,除了年近五十也是年齡最大的那個外,其餘四人都抽煙,而且每根煙隻抽到一半就丟在地上用鞋底去踩熄。
譚文彬也發現了這一點,側過頭,輕笑了一聲:媽的,我抽煙都不舍得這麼浪費。
婦人抱著孩子,看起來很可憐,她也沒主動來找李追遠求助。
李追遠對潤生說道:“潤生哥,去給她搭個帳篷,再把我的睡袋給她。”
“好嘞。”
潤生去搭帳篷去了,故意挑了個距離自己三人比較遠的位置。
入夜,山裡的溫度快速下降。
老夫妻從屋裡推出一個汽油桶,然後在裡頭放入柴火點燃,帶來了光亮與溫暖。
那五個人見狀,第一反應是看李追遠這邊三人是否過來。
李追遠三人繼續留在原地。
他們五個人,一時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該不該過去烤火取暖。
但放著火盆在那兒燒,自己五人不過去,顯得也很不合理。
最後還是年紀最大的那個揮手,五個人來到火盆邊圍坐。
夜深了,但場子上,卻沒幾個人真的入睡,那五個人雖然都閉著眼,可那姿勢,明顯不是在睡覺。
倆黑車司機雖然住在屋內,但透過窗戶,也能看見裡頭不時閃現的紅色煙頭。
“叮鈴鈴……叮鈴鈴……叮鈴鈴……”
有鈴鐺聲傳來,比較遠,而且不是從大路方向來的,是下方的小路。
原本已經睡下的老夫妻,重新披上衣服出來,從屋裡,取出兩麵白帆,立在了院子裡。
那五個人被“驚醒”,看到這白帆,顯得有些不可思議。
倆黑車司機也從屋裡走出來,見到這白帆後,馬上去找那老夫妻說話,他們把聲音壓得很低,但語速很快。
老夫妻的反應則很詫異,對他們不停反問。
李追遠聽力好,聽到了對話。
倆黑車司機驚訝於你們這家居然還通陰路?
老夫妻則驚詫於你們這倆開黑車的怎麼這麼懂行?
身為趕屍人家族的汪家人,在野外,遇到了趕屍人。
鈴鐺聲越來越近,遠處小路上已出現了人影。
為首一人,身穿黃色道袍,腰豎三清帶,胸配八卦鏡,頭頂青雲冠,右手鈴鐺,左手揮撒紙錢。
撒得比較小氣,居然是一張一張地丟。
不過,他的身姿有些奇怪,有些僵硬。
等再近了些,發現後頭也有個人穿著黃色道袍,同樣在撒紙錢,也是一張一張地丟。
走路僵硬的原因也找到了,倆道士腋下各夾了一根竹竿。
二人中間,則還有一個人,這個人腳不著地。
老夫妻倆結束了與那倆黑車司機的掰扯,老頭拿出紙錢,往那火盆裡丟,燒了起來,老太婆則拿著一麵鏡子,在院子口揮舞搖擺,這是在引路。
五個返鄉人員全部起身,站成一排,除了年長的那個外另外四個,臉上都浮現出了嘲諷。
這樣的神情,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被映襯得更加清晰明顯。
李追遠知道他們在嘲諷什麼,因為從動作上來看,那倆趕屍人走的是低端路子,用傳統的竹竿架屍,提著屍體走。
真正擁有道行的趕屍人,則可以以術馭屍,讓屍體自己走。
李追遠微微皺眉,他當然沒有趕屍人傳承裡的那種職業檔次歧視,他隻是好奇,一具屍體,有什麼好趕的?
兩個大活人,運送一具屍體的方法,不多的是麼,用得著這般尊重傳統?
李追遠目光一凝,開啟走陰。
他看向那邊的趕屍人,明明已經很近了,卻隻能模模糊糊地看見一團黑霧。
好像……有問題?
如果什麼都看不見,反而是很正常的事,說明沒有邪祟和靈存在,可一團黑霧,這不明擺著在欲蓋彌彰,防止被探查麼?
那對趕屍人,距離院子大概還有五十米的距離。
李追遠開始嘗試用魏正道黑皮書的方法,開始調整自己的精神頻率,以期隔著那團“黑霧”進行新的探查。
以往,他每次都是用這種方式,去和死倒這類的存在,獲得共鳴。
潤生和譚文彬一直保持著警戒,尤其是在看見小遠眼皮子開始快速顫抖後,倆人更是默契地將少年護得更緊。
在那對趕屍人,還有二十米距離就將進入院子時,李追遠得到了來自黑霧內的反饋。
他感應到了,兩道回饋!
少年馬上停止動作,結束走陰。
兩道反饋,說明有兩具邪祟!
可問題是,現實裡看去,分明是兩個黃袍道人,架著一具屍體在前進。
所以,那具被架著的屍體才是活人,而那兩個趕屍道人,才是屍體?
李追遠下意識地深吸一口氣,心裡一陣生寒。
走過三次江的他本該積累了極大的自信,但在這一刻他感到了深深的忌憚。
因為同樣的場景,放在撈屍人這裡,就等同是兩具死倒,正抬著一個人,在路上走著。
而且,最駭人的是,這兩具死倒還身穿道袍,身上掛滿了道家法器!
就算這些法器全是贗品,但你整這麼一堆贗品給邪祟穿戴上,它也一定會出問題,不可能像現在這樣,跟個沒事鬼一樣。
距離,十米。
前後兩個道長,看起來都很年輕,倆人似是親兄弟,臉型有些像,都是圓乎乎的臉。
前麵的道長揮舞起手,似是在打招呼。
後頭的道長探出頭,麵帶微笑,也是在回應。
老太婆樂嗬嗬地,做著招手指引的動作,像是在指引一輛車,停入自家院子。
那五個返鄉人員,其中有人已經笑出了聲。
倆黑車司機此時也走到了院子前麵,對著那邊指指點點。
兩位道人與他們攀談起來,後頭的還好些,還在喊著:“陰人上路陽人避讓。”
前麵的那位年輕道士,則有些害羞地低下頭,似是一下子見這麼多生人,有些不好意思。
這種親昵,這種自然,這種正常人的表現,還是邪祟?
有時候走江,華山一條道時,你沒得選,無論如何都得豁出一切拚上去,因為你知道自己除了再次點燈認輸外,避無可避。
但現在,浪還沒到,並不存在這種極端情況。
要是對方危險程度實在超出了預期,那自己也沒必要硬頂上去。
畢竟,走江好歹給你一個層層遞進的預期,可現實,卻從不會跟你講道理。
“嗚哇~嗚哇~嗚哇~”
刺耳急促的孩童哭泣聲傳來,吸引住了很多人的目光,但大家很快就又將目光收回去,繼續看向即將進院子的那倆趕屍人。
李追遠則繼續盯著那個婦人。
“哦哦~不哭不哭~哦哦~乖不哭~”
婦人一邊哄著孩子,一邊向院邊走去。
其實這孩子很乖,一路上,都很安靜,不哭不鬨。
很多正在帶或者剛帶過小孩子的人,是能從小孩哭聲中聽出一些意思的。
李追遠沒帶過孩子,但他當孩子時開慧得早,很小的時候,自己真的被當小孩子時,大人們總是喜歡讓自己去和真正的小孩玩。
他聽出來了,這孩子的哭聲,是吃痛了,而且從頻率上來看,是有人在不斷地對他寄予痛感。
是婦人,在外人看不見的地方,故意用手,在掐孩子,她在故意引導孩子哭泣。
她走向了院邊,這裡的院子是有圍牆的,但圍牆很矮,用木頭簡單圍了一下,哪怕是個孩子,都能輕鬆跳過去。
這個婦人偽裝了一路,自己雖未對其徹底放心,但也完全沒能看出她一點破綻。
結果這時候,她不裝了!
所以,那支正要進來的“趕屍人隊伍”,到底有多恐怖?
來不及繼續思索了,打前頭的年輕道人已經在調轉方向,準備走入院子了。
婦人則哄著孩子,徹底來到了院邊。
李追遠伸出雙手,拉了一下潤生和譚文彬,然後往院邊跑。
潤生和譚文彬與少年的默契度自是不用多說,壓根不需要問“怎麼了”和“為什麼”,眼見小遠都開跑了,那還不趕緊跑?
好在,三人帳篷位置本就靠角落,隻需加速衝刺一下,就到了院欄邊,然後,跳躍!
院子下麵是斜坡,有比較大的高度差,這也是先前為什麼車得停這院子裡的原因,因為附近沒啥好地可以停,隻有這兒被平整過。
在跳出去下落時,潤生伸手抓住李追遠的背包,然後一個側身,將少年拉至其胸前,再以自己的後背向下。
“砰!”
落地後,潤生抱著李追遠連續向下翻滾,然後再抽出一隻手,快速插入身側泥土,穩定住了身形。
譚文彬運氣差點,他原本抓住了潤生的大腿,想要借此穩住自己,但大家穿的是訂做的探險服,新衣服用料好,比較光滑,靴子麵更不必說了,譚文彬一路抓到下麵,硬是沒能來得及抓穩。
最後隻能胸朝下,“噔噔噔”了好長一段距離,這才穩住。
穩住後,譚文彬第一時間張開嘴,發出無聲痛呼,這滋味,像是被用鋼絲球狠狠搓了一把胸。
“乖~不哭不哭~乖~不哭了不哭了~”
婦人所在的位置與潤生齊平,但距離更遠,有三四米。
大家都是一個水平線上起跳的,李追遠三人也是衝刺跑跳的,可婦人抱著個孩子還能多跳這麼遠,這輕功身手。
此時,婦人穩穩地蹲在地上,也不看旁邊的潤生和李追遠,更不在意落於更下方的譚文彬,而是繼續在哄著孩子:
“哦~不哭不哭~乖~不哭不哭~”
孩子漸漸不哭了,因為沒人掐他了。
而這時,上方院子裡,忽然傳來一片令人頭皮發麻的哭聲。
又在下一刻,哭聲戛然而止,陷入死寂!
這麼快?
要知道,那七個人,可都是汪家人,都有著不俗的身手與手段。
“叮鈴鈴……叮鈴鈴……叮鈴鈴……”
鈴鐺聲再次響起。
這次,鈴鐺聲出現在了頭頂。
下方,李追遠、潤生、譚文彬以及婦人,全部抬起頭,向上看去。
斜坡上的小路,一支長長的隊伍,按照鈴鐺的節奏,正在行進。
前後兩個,依舊是身穿黃袍的兩個年輕道長。
中間,一側四個一側三個,分彆是那五個“返鄉人員”和兩個“黑車司機”。
他們一隻手抓著一根竹竿,將竹竿架在自己肩膀上,跟著步伐,亦步亦趨。
總共十個人,
依舊隻有那一個人的雙腳離地。
這時,老太婆的聲音在院子裡響起,在這空曠的山穀裡回蕩:
“哎喂,還有五個沒一起上路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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