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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台上的解姓男子,開始揮舞起手中的令旗。
一縷縷黑氣,自下方不斷向上升騰,彙聚到那黑色的漩渦中,使其變得更加龐大和濃鬱。
李追遠注意到,解姓男子並不是在施咒,他隻是在做引導。
頭頂上方的咒雲,本質上與他並沒有關係。
許是因為身邊這些人身上的咒力,都被抽出向上方彙聚了,所以他們暫時變得,沒那麼“不可直視”了。
至少,當李追遠主動扭頭,視線快要囊括一個坐在自己側邊的一個人時,心底沒生出強烈的警兆,眼皮也不再跳動。
雖然依舊很危險,但李追遠還是繼續偏頭,看向了這個人。
第一次,他看清楚了這個人。
一身黑色的長袍,年近四十,哪怕麵容慘白如雪,卻依舊無法遮掩臉上剛毅的線條。
明明是個死去很久的人,卻依舊散發著一身正氣。
很違和,卻又真實存在。
因為這位,幾百年前曾喊著口號,一腔熱血地來到這裡,把將軍鎮壓,消弭了一場浩劫。
這樣的人,即使死了,也依舊能讓人感到尊敬。
此刻的他,眼簾低垂,手中結印。
他,
正在下咒。
李追遠將視線挪開,大大方方地去看向其他人。
在場的人,基本以四種顏色的衣服為主,這四種顏色,代表著老天門四家。
他們,是那一代老天門四家的精華,否則也不可能被選中來與龍王攜手作戰。
熊善他們曾打探出當年的故事,通過梨花的口,李追遠也大概知道了當年的事態脈絡。
隻知那一戰後,那位“大人物”,也就是秦家龍王,自此江湖銷聲匿跡。
李追遠懷疑,那位秦家龍王就是秦戡,因為秦戡正好也是元朝人。
放其它家的族譜裡,那就是秦戡無疑了。
就比如陰家族譜,談及祖上榮光事跡,那壓根不用思考和懷疑,直接族譜翻到第一頁,絕對是陰長生做的。
但秦家不一樣,龍王出得太多了,哪怕元朝國祚短,也保不齊元朝時秦家出了不止一代龍王。
那位秦家龍王事後的銷聲匿跡,是否是因為這一戰受了重傷無法再出,還是說厭倦江湖決心退隱,亦或者是家族下一代人將出他可以歇歇了,這不得而知。
但龍王出手時,還帶上了老天門四家同行,且封印將軍時,還讓牛刀解以自家血親為祭,對將軍完成封印。
足以可見,當年的將軍,到底有多難處理。
有時候,不是說打不過,而是有些邪祟,是真的難殺。
總之,那一戰很慘烈,數一數這裡的在座人數就知道了,四大趕屍人家族當時的中堅力量,幾乎全折在了這裡。
現在,在場的所有人,都在做著一模一樣的事情。
他們全都在結印,全都在下咒。
那一縷縷咒力,就是通過這種方式,向上凝聚。
起初,李追遠懷疑過,是不是那位解姓男子,將他們變為了傀儡。
但李追遠很快就否定了自己這一猜測。
解姓男子要是有這種大本事,還需要窩在這裡?
早主動找上門,自己找那三家報仇去了。
所以,他們,並不是傀儡,至少不受解姓男子的操控。
接下來,李追遠就開始觀察他們,是否具有自我意識。
這裡的環境,和當初自己所見的貓臉老太很像。
貓臉老太也曾在太爺家借著一樓的紙人和桌椅鍋碗,擺過壽宴。
隻不過,人家好歹是曾引得龍王親自出手鎮壓的將軍,拿他和農村的一隻成型沒多久的屍妖比,實在是太侮辱將軍了。
這裡,其實就是將軍的“瘴”,他在這裡,借用自己、陪葬者和戰死者的怨念,營造出了一個屬於自己的特殊環境。
來時路上所見的侍女宦官,那些元兵,那些騎士,種種虛影,其實都是將軍的倀,因為他們都依附將軍而存在。
但並不是說,所有的倀,都是受絕對控製的。
就比如老家的小黃鶯,現在在太爺家做幫工的蕭鶯鶯,她現在其實就是桃樹下那位的倀,但小黃鶯的行事風格完全是自主性的。
所以,這裡的這些正在結印下咒的人,是擁有自主性的麼?
也就是李追遠現在在宴會廳裡,不知道外頭身為龍王吆喝的壯壯都已經通過賄賂走通了公公的關係。
要是知道了,那就能確定,這裡的倀,這裡的這些“人”,其實都保留著一部分自我意識,並非是受將軍操控的傀儡。
李追遠隻能從將軍的狀態下分析,一個即將步入消亡結局的將軍,這個時候再自導自演一番皮影戲,好像沒什麼意思。
緊接著,李追遠趁著主台上的解姓男子轉身朝向另一麵時,將自己身邊稻草人推開,主動伸手朝著隔壁這位揮了揮,對方雖然依舊在繼續下咒,但眼簾下的眸子,居然真的朝自己瞥了一下。
他,有自我意識。
李追遠再次將稻草人推開,環顧四周。
周圍一圈,大家繼續下咒的同時,都稍微看了一眼自己。
他們,都有自我意識!
李追遠重新抱著稻草人,眼裡流露出震驚,他們,是知道自個兒正在做什麼!
這些當年的老天門四家,尤其是那三家為鎮壓將軍而戰死的先人,在自我意識清醒的前提下……
正在對自己當代的族人或者叫後人,
下咒。
他們曾一同在這裡奮戰,在牛刀解做出決定,不惜犧牲家族未來也要完成對將軍的封印時,他們共同立下了誓言,家族守望,生死與共。
這是對牛刀解的擔保,不讓付出犧牲最大的那個家族,日後徹底沒落。
可先人的誓言,對後人,又有多大的約束力呢?
誓言這玩意兒的效果,主要還是看人。
事實也的確如此,牛刀解那一戰後,餘族搬至桃花村,世代鎮守將軍墓。
明清之際本該是趕屍人發展的黃金期,卻硬生生被另外三家給打壓了下去。
按照解姓男子的說法,清末那一場將軍翻身,三家再度聚集桃花村封印將軍之事,應該另有隱情。
怕不是三家就是奔著吃絕戶來的。
一是牛刀解占據將軍墓,懷疑解家因此得到了好處;二是牛刀解,是真有讓其他三家眼饞的家族絕學在手,就比如此時的咒術。
反正清末那一戰,牛刀解自此人丁稀薄,幾乎斷了子嗣。
而那參與那一戰且回來的三家人,對那次的事情,都是閉口不提。
這裡的三家先祖,在知道後世子孫做出的這些事後,做出了選擇,也拿出了實際行動。
既然先祖的誓言無法約束後世子孫,那就用下咒。
解家的債,他們來還,這家族門戶,他們自己來清理!
李追遠覺得這一幕很荒誕,荒誕中還透著一股子悲涼。
習慣了與死倒、活人之間爾虞我詐氛圍,習慣了凡事算計謀劃利用人性的弱點,忽然麵對這種純粹,忽然感到一股極強的不適應。
麵對一大群太乾淨的人,忽然覺得自己身上有點臟。
李追遠再次抬頭,看向上方的黑色漩渦,凝聚了很多,但流出去的少之又少。
因為絕大部分咒力都被截流了下來,沒能發散出去。
可能流出去的那些,就是趕屍人隊伍,定期去那三家那裡,隨機選一個三家子弟帶走。
這種程度損失,確實能讓三家感到恐懼和難受,但遠遠沒到動搖根本的地步。
而且可以看出來,三家也在不斷摸索這裡的規律,且已經展開針對性行動了。
從專業角度來看,咒力被截流的原因,無非就一個,那就是將軍還沒徹底消亡。
將軍是否出手阻止,並不重要,因為隻要他還存在,那這裡就還是屬於他的瘴,咒力無法脫離這裡的環境,至多也就溢散出去一絲。
而現在,真的積累了太多太多了。
李追遠看向這黑色漩渦時,都能感到一種心驚。
一旦如此龐大濃鬱的咒力失去約束,徹底爆發下去,那倒黴的,絕不僅僅是那三家。
把那三家闔族上下全砍三遍頭,都消受不起這麼多。
更可能的是,咒力反噬到下咒者身上,這些當年為鎮壓邪祟而獻身的正道人士,在咒怨作用下,會泯滅一切自我,化作一頭頭步入瘋魔的可怕邪祟。
他們會衝出去,大開殺戒,釀造出一場更為可怕的災禍。
李追遠不由看向主台上,還在奮力揮舞令旗的解姓男子。
他對解姓男子要報仇,沒什麼意見。
但你的活兒,能不能彆乾得那麼糙?
要是自己來做的話,他會根據將軍消亡的具體時間,再決定動手的時機,以此來掌握好火候。
就算迫不及待地想要複仇,不想再等下去了,那也會研究一個法子,更好地將咒力給輸送出去,而不是完全累積在這兒,像吹氣球那樣越吹越大。
總之,少年會確保那三家死得差不多,隻留一點雜魚,在咒術餘波作用下,過得生不如死的淒慘生活以供自己以後閒暇無聊時欣賞取樂。
李追遠注視著解姓男子的眼眶。
這些,到底是你做不到,還是說,壓根不是你想要的?
他是眼瞎了,但李追遠不信,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埋了多大的一顆雷,而且今天,居然還在繼續。
難道,你想要的,是徹底毀滅?
要毀滅的,不僅是那三家,還有曾經先祖用犧牲保護下來的這一方太平。
你覺得那是傻,那是蠢,那是不值得,你就是想用一場浩劫,來將一切顛覆?
李追遠覺得,這才應該是解姓男子真正的想法,也能解釋將軍看他時的眼神。
李追遠再次環視四周還在結印的眾人,所以,將軍應該也是覺得很可笑與無奈吧。
他曾經想離開這三重天鎮壓,為方圓降下一場獨屬於他的災亂,但他被鎮壓了。
而當年鎮壓他的人,此刻卻在預備製造著一場不遜於他的新天災。
新天災什麼時候發生,取決於他何時消亡。
他本人……居然成為了這場浩劫的阻止者。
李追遠左手開始在桌案上輕敲,右手搖晃著現實裡並不存在的酒杯。
少年的腦子裡,開始快速梳理起整個事情的脈絡。
自己的第四浪,應該是要來解決這場災禍。
目前來看,將軍雖然快消亡了,但畢竟還存在,所以也符合第四浪原本該到達的時間。
而熊善,他其實一開始,就領悟錯了他這一浪的意圖。
他以為江水讓他來封印將軍,他還差點就成功了,可問題是,以將軍現如今的狀態,再承受一記額外封印,怕是就直接加速消亡了。
然後,這裡的火藥桶就會被點燃,直接炸開。
甚至,說不定他上次的差點成功,也是將軍的故意放水。
因為很明顯,將軍能透過熊善製作的稻草人,看見真正的自己。
甚至,認出了自己的傳承身份。
熊善所擅長的辰州符偽裝,在將軍眼裡形同虛設。
將軍是要死了,但一部分威能以及見識,還在。
站在將軍的角度,他可能不會去推動,但似乎,也不介意,這顆雷,爆一下。
純當是為自己的葬禮,放一場盛大的煙花。
他是和曾經鎮壓自己的龍王以及正道人士惺惺相惜互相認可,這並不意味著,他一個大邪物,被感化了變得心係天下蒼生了。
此時,解姓男子停止了令旗揮舞,他嘴角帶著笑。
下方,所有人也都停止結印下咒。
漸漸的,原本聚集在空中又變大一圈的咒力漩渦,開始分散,重新回落到下方每個人身上。
他們開始重新變得不可直視,而且比先前,更不可直視。
李追遠坐正了身子,他的視野禁區,又大麵積出現了。
解姓男子消失了。
李追遠也順勢結束走陰。
主台上,他看見解姓男子站在陰萌麵前,正在對陰萌訴說著什麼。
陰萌先前的走陰很快就結束了,所以她沒能看見解姓男子先前的所作所為。
當然,李追遠懷疑,陰萌就算看見了,她大概也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麼。
解姓男子先將家族苦難訴說了一通,李追遠聽力好,全程聽到了對話,從中得知他的名字叫解順安,一個很好懂的名字。
最後,解順安對陰萌問道:“你說,我該不該報複他們?”
陰萌沒回答,隻是警惕地看著他。
解姓男子再次笑了笑,似乎他也沒打算要什麼回答,隻是見這次來了客人,也想著聊幾句。
這是將軍請來的客人,他無權處置,否則會惹怒將軍,因為理論上來說,他也隻是將軍的客人之一。
但很快,就不是了。
解順安抱起那一套將軍鎧甲,大笑著離開了,他的行為動作,顯得很是浮誇,但結合他正在做的事,反倒顯得低調了。
李追遠規規矩矩地坐在原位,之前不懂,還疑惑為什麼不可直視,現在懂了,看他們就相當於普通人凝視將引爆的火藥桶一樣,湊上去,就可能被引火燒身灰飛煙滅。
宴會結束。
外頭的趕屍人隊伍重新進場,開始載客離開。
這會兒,應該擔心一下自己的離場問題。
要是真有一隊本地趕屍人來接自己,那自己坐上竹杠後,會不會被送去他們窩?
想象著自己站在一大群不可直視者中間,這畫麵,還真是有些無解。
這時,李追遠看見一個宦官走到自己麵前,對著自己指了指。
嗯?不先送後頭的客人離開麼?
隨即,李追遠聽到了譚文彬和潤生的腳步。
他們在自己身後,下蹲。
李追遠閉著眼轉身,先將稻草人擺上去,然後自己牽著潤生的衣服。
身側,還聽到了熊善和梨花的腳步,以及孩子的輕聲呢喃。
好像有些過於順利了,順利得像是這位公公被塞了紅包一樣。
所以,的確是這樣,這裡的所有倀,都保留著比較大程度的自我意識。
“小遠哥,我們的計劃安排……”
下山路上,每隔一段距離就站著一位宦官或者侍女。
行進至一處拐角時,潤生抽出兩根香,點燃,往地上一插。
旁邊的侍女和宦官,馬上跑過來蹲下,開始吸。
按照譚文彬的計劃,李追遠趁機快速離開隊伍,跳下了拐角處的一個坑,其實這裡是懸崖的一側,正好有個凹槽。
李追遠剛落地,就聽到了上方有東西墜落的聲音,他馬上轉身探出手,將一個繈褓接住。
這對爹媽,膽子可真大,孩子真是說丟就丟。
不過,李追遠也清楚,那是熊善和譚文彬達成了協議,因為己方還有兩個人需要接。
李追遠就這樣抱著孩子,在這處凹槽裡坐著。
等了一會兒,上方又有一個人滑落下來,正是林書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