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旺角,如同一鍋煮沸的油。
毒辣的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瀉在狹窄擁擠的街道上,將柏油路麵曬得發燙,蒸騰起扭曲視線的熱浪。
喧囂的市聲——
汽車的喇叭、雙層巴士沉重的喘息、小販此起彼伏的吆喝、無數行人鞋底摩擦地麵的嘈雜
——混合著食物攤檔飄來的油煙味、空調外機排出的燥熱廢氣,形成一股粘稠而灼熱的聲浪氣牆,衝擊著每一個身處其中的人。
琴行的玻璃門,成了這片喧囂熱浪中唯一一道沉默的壁壘。
門板被陽光曬得滾燙,手指觸碰上去能感到清晰的灼熱感。
門內,卻是一個被樂器和空調勉強守護著的清涼世界。
老舊的立式空調在角落裡發出沉悶而持續的嗡鳴,像一頭不堪重負的老牛在喘息。
這單調的噪音成了琴行唯一的背景音,卻奇異地與牆上懸掛的各式吉他、貝斯、小提琴在聲波中產生的微弱共鳴相融合——
琴弦在看不見的空氣中微微震顫,木質的共鳴箱發出幾不可聞的歎息。
無名站在琴行中央一小片相對空曠的區域。
他第三次低下頭,皺著眉頭,用那隻覆蓋著厚厚槍繭、指關節粗大的右手,調整著深藍色五弦貝斯背帶的長度。
汗水從他剃得極短的發茬間滲出,彙聚成珠,沿著他棱角分明、略顯蒼白的額角滾落,“啪嗒”一聲,滴落在仿楓木紋理的琴身上,留下了一道迅速擴散開來的、透明的濕痕。
這把貝斯,線條流暢,色彩深邃,在燈光下泛著幽藍的光澤。
as自動步槍或r14中間威力大口徑彈戰術步槍要輕得多,然而此刻握在手中,卻感覺異樣的沉重和難以掌控。
琴頸的弧度、琴弦的間距、手指按壓所需的力道……
一切都與他早已融入骨髓的槍械操作感格格不入。
儘管他擁有極高的小提琴演奏水準,但貝斯,這種需要驅動節奏、掌控低頻、用身體去感受律動的樂器,對他而言,是一個全新的、充滿挫敗感的戰場。
“手腕,”一個溫和而清晰的聲音自身側響起,“再放鬆些。”
長崎素世——
現在她的身份是這裡的“林老師”
——不知何時已悄然靠近。
她沒有直接觸碰他,隻是用一支削得尖尖的繪圖鉛筆,極其輕柔地點了點他繃緊如鋼筋的右肘關節處。
“太僵了。你握槍的習慣,”她頓了頓,聲音裡帶著一絲了然的笑意,“已經刻進骨頭裡了。”
無名下意識地聽從指令,試圖放鬆緊繃的右前臂肌肉。
然而,當他的手指再次按向那粗硬的琴弦,試圖撥動時,金屬弦與指腹的厚繭摩擦,發出一陣刺耳難聽的“滋啦”聲,如同砂紙刮過玻璃。
“還是不對。”
素世輕輕歎了口氣,那歎息聲裡沒有責備,隻有一種耐心的引導。
下一瞬間,無名感覺一個溫熱的身軀極其自然地貼近了他的後背。
他全身的肌肉在萬分之一秒內瞬間繃緊。
作為gti最神秘的刺客之一,他早已將“保持安全距離”刻進了本能反應。
任何未經允許的靠近,都會觸發他深植於神經末梢的警戒信號。
然而,那股貼近的氣息並沒有攻擊性。
相反,帶著一種檸檬與海鹽混合的清新洗發水味道,混合著女性特有的、淡淡的溫熱體息,猝不及防地鑽入他的鼻腔。
緊接著,一雙同樣帶著長期訓練痕跡、指腹覆著薄繭的手,輕柔而堅定地覆在了他緊握著撥片的右手和按在琴頸的左手之上。
她的掌心溫度,透過皮膚傳來,帶著一種意外的、令人心神微漾的暖意。
“彆抵抗,感受這個力道……”
素世的聲音幾乎是貼著他的耳廓響起,溫熱的呼吸拂過他耳後的皮膚,激起一陣細微的戰栗。
“對,就是這樣……手腕是軸心,力量來自小臂的擺動,不是手指的蠻力……食指,對,這裡,不要繃得像要扣扳機一樣直……”
無名僵硬如鐵的後背,在最初那本能的抗拒後,竟不可思議地、極其緩慢地放鬆了一絲。
他強迫自己壓製住那幾乎要破體而出的反擊衝動,任由那雙屬於前“睡蓮”的手,引導著他調整手指的姿勢、手腕的角度、撥弦的軌跡。
這種毫無防備的貼近,這種對狙擊手而言等同於“門戶大開”的姿態,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陌生和……
一絲難以言喻的失控感。
然而,心底深處某個角落,卻又對這種“失控”產生了一種隱秘的、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接納。
“好,現在,《加州旅館》的前奏,再試一次。”
素世的聲音帶著鼓勵,她保持著那個環抱的姿勢,引導著他的雙手完成了一小段基礎指法。
無名屏住呼吸,依照那引導的軌跡,手指再次笨拙地移動、按壓、撥動。
這一次,音色不再是刺耳的噪音,雖然依舊帶著生澀,卻明顯乾淨、圓潤了許多,幾個低沉的音符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悶熱的空氣中蕩漾開清晰的漣漪。
“進步很快嘛,刺客先生。”
素世滿意地鬆開了手,向後退開半步,嘴角揚起一個清淺卻真實的笑容,眼中閃過一絲讚賞的光芒。
那笑容衝淡了她眉宇間慣有的沉靜,如同陽光穿透薄霧。
“當——當——當——”
琴行角落裡,那座老舊的黃銅座鐘沉穩地敲響了兩下。
鐘聲餘韻未消,琴行的玻璃門“嘩啦”一聲被猛地推開。
一群穿著藍白相間校服、背著沉重書包的中學生如同開閘的潮水般湧了進來,瞬間將琴行狹小的空間填滿。
青春的氣息混合著汗味撲麵而來。
“林老師!林老師!”
“今天學新歌嗎?”
“阿明你踩到我腳了!”
“哇!那個叔叔的貝斯好酷!”
七嘴八舌的呼喊、嬉笑、抱怨混雜在一起,剛才那片刻的寧靜與奇特的親密感瞬間被衝得無影無蹤。
無名如同擱淺的魚,在這突如其來的喧囂包圍中感到一陣窒息般的局促。
他幾乎是立刻放下了手中沉重的貝斯,將它小心翼翼地靠牆放好,仿佛卸下了一個燙手的山芋。
直到這時,他才感覺到右手指尖傳來一陣火辣辣的刺痛——
低頭一看,食指和中指的指腹上,赫然已經磨出了兩個晶瑩透亮的水泡,在燈光下反射著微光。
這是長期扣動扳機留下的厚繭也無法完全抵禦的、來自陌生樂器的初次“問候”。
“下課再練。”
素世的聲音穿過嘈雜,遞過來一小盒卡通圖案的創可貼,眼神裡帶著了然的笑意。
隨即,她轉身麵向那群活力四射的學生,聲音瞬間切換成清晰而富有感染力的教師模式,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好了好了!安靜!今天我們來學beyond的《海闊天空》,重點練習副歌的掃弦節奏!阿明,把你的吉他調準音!小美,彆玩效果器了!準備開始!”
無名像一道無聲的影子,迅速退避到琴行最裡側、用一道布簾隔開的小倉庫裡。
這裡堆滿了成箱的備用琴弦、效果器、調音表、鼓棒和各種維修工具,空氣裡彌漫著鬆香、金屬和灰塵混合的獨特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