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線昏暗,隻有一扇小小的、布滿灰塵的百葉窗透進幾縷正午的陽光。
外麵琴行大廳裡,林素雅耐心講解樂理的聲音、示範掃弦的節奏聲、學生們或認真或走調的練習聲、以及不時爆發的哄笑和嬉鬨聲,穿透薄薄的布簾,清晰地傳了進來。
無名背靠著冰冷的金屬貨架,在昏暗中小心地撕開創可貼,一圈圈纏繞在磨破的指尖上。
那黏糊糊的觸感和藥味讓他微微蹙眉。
耳邊是素世溫和而清晰的教導:
“手腕放鬆,手臂帶動,不是用手腕砸……對,就是這樣,感受節奏的律動……”
很難想象,這個在嘈雜環境中依舊能保持耐心、用最易懂的方式教導孩子們彈奏《小星星》和《海闊天空》的女人,僅僅在數月前,還是旭日帝國情報本部“櫻機關”最神秘、最致命的頂級特工“睡蓮”。
身份的轉換,如同她指尖流淌出的音符,從致命的殺伐之音變成了撫慰人心的旋律,充滿了戲劇性的荒誕與……
某種難以言喻的生命力。
就在這時,褲袋裡的手機傳來一陣短促而有力的震動。
無名動作一頓,取出那部經過特殊加密的軍用終端。
屏幕亮起,是威龍發來的加密簡訊,隻有冰冷的幾個字:
【明早九點,立法會集合】。
無名的手指在屏幕上停頓了一瞬,回複了一個同樣冰冷的:
【收到】。
他收起手機,目光卻無意識地落在了倉庫斑駁牆麵上貼著的一張照片上。
那是上個月一次社區音樂治療公益活動的合影。
照片裡,阿瑩穿著簡單的t恤牛仔褲,坐在一架電子鍵盤前,側頭微笑著。
而緊挨著她坐著的,是長崎素世,前陸軍中尉。
這位真正的哈夫克特工,穿著一件素雅的連衣裙,懷裡抱著一把大提琴,琴弓優雅地搭在弦上,臉上帶著一種曆經磨難後重獲新生的平靜與溫和。
兩個曾經互為鏡像、命運軌跡被徹底扭曲的女人,此刻在照片中並肩而坐,一個彈奏,一個拉弦,背景是陽光、草地和孩子們純真的笑臉。
時光仿佛在這張小小的照片裡達成了某種不可思議的和解。
“偷看老師隱私?”
素世帶著笑意的聲音突然從布簾後傳來,驚得無名心頭一跳,瞬間從凝視照片的狀態中抽離。
他猛地轉身,看到她不知何時已經撩開布簾,倚在門框上,手裡拿著兩罐冒著寒氣的冰鎮可樂。
罐身凝結的水珠不斷滴落,在倉庫的複合地板上洇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
她的課程顯然已經結束了。
“他們說你躲在這裡發呆。”
素世拉開手中一罐可樂的拉環,“嗤”的一聲,氣泡破裂的清脆聲響在安靜的倉庫裡格外清晰。
她將另一罐遞向無名,目光帶著探究,“想什麼呢?《加州旅館》太難了?”
無名沉默地接過那罐冰涼的可樂。
刺骨的寒意透過金屬罐壁瞬間傳遞到掌心,讓磨破指尖的創可貼下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
他握著可樂罐,沒有立刻打開,隻是看著罐身上凝結的水珠彙成細流滑落。
“《加州旅館》……”
無名低沉沙啞的聲音在狹窄的倉庫裡響起,帶著一種奇異的、仿佛來自遙遠戰場的回響,“……很像刺客的等待。”
他頓了頓,似乎在尋找更貼切的詞彙,“目標出現前……漫長的、絕對的寂靜。每一個音符……都像心跳的間隔。”
素世微微挑眉,似乎對這個比喻有些意外。
她沒有說話,而是順手拿起旁邊工作台上的一支鉛筆,轉身在倉庫門旁一塊釘在牆上的、已經有些發黃的白板上,流暢地畫下了一條起伏的波浪線。
“知道嗎?”
她手中的鉛筆尖停留在波浪線最低沉的穀底位置,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專業性的神秘感,“貝斯的低頻聲波,能在深海中傳播數公裡之遠。”
她抬起眼,目光銳利地看向無名,“就像你的子彈。無聲無息,穿透阻礙,直抵目標……致命。”
倉庫裡一片寂靜。
隻有空調外機遙遠的嗡鳴和老舊冰箱壓縮機間歇性的啟動聲。
小小的百葉窗外,旺角街頭的喧囂被過濾得模糊不清。
夕陽的金輝正悄然改變著角度,透過百葉窗的縫隙,在昏暗的倉庫裡投下幾道斜長的、帶著暖意的光柱。
其中一道光,恰好落在長崎素世的側臉上。
無名不自覺地注視著那片被夕陽勾勒出的輪廓。
她的鼻梁挺直,下頜線條清晰而柔和。
陽光穿透她小巧耳垂上那枚幾乎看不見的細小白金耳釘,在耳後的皮膚上折射出一點極其微小、卻璀璨如星塵般的耀眼光點。
這光芒,與她話語中提及的深海低頻與致命子彈,形成了一種奇異而強烈的反差。
“為什麼?”
無名突然開口,聲音依舊低沉,卻比平時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
他的目光沒有離開她被夕陽點亮的側臉,“為什麼這麼認真?”
他頓了頓,補充道,語氣帶著狙擊手特有的直白與穿透力,“你知道,我的任務清單裡,‘監視長崎素世’這一項,優先級很高。”
素世手中的鉛筆停止了轉動。
筆尖輕輕點在白板上那個象征低頻穀底的位置,留下一個清晰的小黑點。
她沉默了幾秒,倉庫裡的空氣仿佛凝固了。
窗外的市聲似乎也遙遠了一些。
“因為……”
她的聲音輕了下來,如同耳語,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坦誠,目光卻投向了倉庫裡某個虛無的點,仿佛在回憶著什麼,“你是第一個……真正‘看見’我的人。”
她轉過頭,直視著無名那雙隱藏在深邃眼窩中的、如同狙擊鏡般銳利的眼睛:
“不是‘陽婉瑩’——那個被頂替了身份、承受了無妄之災的可憐警官。也不是‘睡蓮’——那個被訓練出來執行肮臟任務的帝國特工。”
她的嘴角浮現一絲極淡的、帶著苦澀又釋然的弧度,“你看到的……隻是站在你麵前,想學貝斯的……林素雅。”
就在這時,樓下琴行大廳裡,那群還未完全散去的學生們不知為何突然爆發出一陣極其響亮的、充滿青春活力的哄堂大笑,緊接著是幾把吉他胡亂掃弦發出的、不成調的、嘈雜卻充滿生命力的聲音。
這突如其來的喧鬨打破了倉庫裡凝重的氣氛。
無名的視線,卻像是被某種無形的力量牽引著,無法從林素雅的左眼下方移開。
那裡,靠近顴骨的位置,原本應該有一顆小小的、被稱為“淚痣”的褐色印記。
但此刻,那裡隻剩下一片極其淺淡的、幾乎與膚色融為一體的白色細小疤痕。
那是豐川祥子——
她曾經的好姐妹、直屬上司和訓練者,用高能激光親手灼燒去除的。
一個冰冷而殘忍的“叛徒標記”。
這道細微的疤痕,像一道無聲的銘文,刻錄著她那段無法磨滅的黑暗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