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執剛說完,歐陽修就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道:“王九齡故去......就在今年。”
“噢!”這一聽,韓執連忙改口,道:“去歲秋就實行雙保人製,需本地鄉紳與官學教諭共同具名,你們這度牒、保狀上隻有已故王九齡一人印信,是個什麼情況?說吧。”
年長犯人喉結劇烈滾動,鑲金的衣領被冷汗浸透,勉強擠出笑容,道:“複、複相公,家父與王教諭私交甚篤,故而......”
“私交?”韓執一挑眉,看向了歐陽修,問道:“私交幾年?那這個度牒何時交到你家大人手上的?”
“這......家父已是和王教諭私交甚篤,至於這度牒和保狀上,亦是王教諭故去前,交給了家父。隨即家父又把......把這東西......”
“捂住他的嘴!”
歐陽修拍了拍韓執的肩膀,微微搖頭。後者此時就抬手,示意他身邊的隸右司衙役堵上他的嘴。而這個衙役也是個會做事的,就直接從地上薅了一把雜草,塞到了這個商二代的嘴裡。
然後,歐陽修就開口道:“王九齡王教諭,於臘月廿七咽的氣,應天府衙的訃告初九才送到汴京。”
“他自三年前致仕歸鄉,他便纏綿病榻,去年中秋便已口不能言、目不能視,你父親又是何時與他‘私交甚篤’?何時拿到的度牒?”
“臘月廿七咽氣,訃告初九到京,”韓執朝著身後伸出手,章詢就直接拿出了這四本度牒,都翻看了一遍,繼續道:“你們的度牒簽發日期是臘月廿八——王教諭的鬼魂給你們蓋的印?”
“且不說這些度牒真不真,怎麼你們又是怎麼拿到的呢?而且我記得,應天府的鄉紳,可不隻有王九齡一個吧?”
韓執聳了聳肩,道:“那就第三個問題。”
他此時就換了個方向——那個嘴巴裡被塞了稻草的富二代,此時口水和眼淚一直流,他也著實是有些看不下去了。
韓執的目光驟然轉向右側牢房的胖子,對方肥胖的身軀在草席上猛地蜷縮,腰間革帶發出細碎的碰撞聲。他拖過一張木凳,靴底碾過石地上的稻穗殘秸,發出刺耳的響聲。
“我也不問你度牒哪裡來的了,你就自覺說,這個度牒,你們是打算拿來乾什麼?”韓執的指尖,就輕輕地扣著椅子扶手,問道。
“回、回大人,我們家大人說,有了這度牒,我們商籍子弟就能免稅過境!”他拚命扭動身子,從腰間扯下荷包,倒出半片木牌,“您看這鹽引!憑度牒能在應天府鹽倉提鹽,每引能省三成稅銀......”
這個時候,韓執的眼神頓時就變了,微微回頭,給了章詢一個眼神。後者就直接過去,把牌子拿了過來。
而另外的三個士子,也是把視線放了過去。韓執這個時候,拿著木牌,開始查看了起來,一邊看一邊說:“引鹽之事,細說。”
胖子的胖手指在草席上抓出幾道深痕,喉結在雙層下巴間滾動,發出聲音,道:“去歲冬至,越府的人在鹽倉設宴,說隻要買他們的度牒,就能提‘官鹽’——”
“但是後來,我們才知道,那些根本就不是官鹽。其實就是越府的私鹽,每引比官價低五成,還能用度牒免過境稅!”
韓執此時就雙目圓瞪,看著十分驚訝,直接就“蹭”地一下站起來。
“你說什麼?你說的是真的?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韓執此時就滿臉不可置信,道:“私鹽,你可要想清楚——這可是私自製鹽!你們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韓執此時就感覺——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怎麼每次冒出來的案子,一開始看著平平無奇,但是到了後頭,就開始演變成“倒賣禮器”、“私製鹽巴”這種大案了?
他深呼吸了幾口氣,然後就重新坐回了座位上,然後問道:“再往上呢?你還知道什麼?那個越府長史叫什麼名字?現在在哪裡?”
“小......小的不知他真名!隻知道都叫他‘張長史’,說話帶應天府口音......”
“張長史?應天府口音?”韓執眯起眼睛,然後說道:“還有什麼彆的要說的嗎?全部都說出來!”
韓執這個時候,還是有一點地方想不明白——私鹽、度牒、逃稅。這裡麵,度牒是中心;好處是逃稅、牟利是因為私鹽。
但是為什麼度牒會成為中心呢?這麼大費周章地搞這些奏折,越府甚至不惜賣掉了一個門客;開封府尹也是跟著包庇了一幫士子。
“商籍子弟買假度牒,既能冒充士子抬高身份,又能憑此減免鹽稅——而真士子的戶籍,正好用來填補你們這些冒名者的‘出身’,讓越府的私鹽車,變成‘學子返鄉的牛車’。”
胖子的喉結在雙層下巴間滾動:“相......相公明鑒!越府的人說,士子免稅是朝廷給讀書人的恩典,不用白不用......他們甚至算過,每賣出十張度牒,就能買下應天府半座鹽倉......”
韓執隻感覺青筋猛跳——一張度牒一千兩,十張度牒一萬兩。如果是真的買官鹽,估計是買不下來。但是現在應天府似乎是在流傳私鹽......
一萬兩白花花的銀子,全部拿來買私鹽,買下半個應天府的鹽倉,估計還是保守來說的。
也就是說,越府和劉沆,在乾的是和官家同樣的吃飯路子。
金屬類的商販,每一克、每一兩都嚴格會地進行登記造冊。哪怕是尋常人家打一口鍋、鑄一把菜刀,都需要去官府打報告,然後等審批才能做。
但是鹽巴可不一樣,每家每戶都要用到,每日裡也就是去官鹽商購買。買了才會記錄在冊,不買就沒有記錄,所以管理起來;或者是明麵上來看,很難看出什麼問題。
所以很多時候,隻聽說過私鹽的事情,但是私鐵的事情倒是很少聽到——
畢竟私自鑄鐵,等同於謀逆,死罪難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