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詢話音未落,周二順——已經是私鹽販子的鎖鏈“當啷”落地。他盯著章詢手中的赦令,渾濁的眼睛突然湧出淚水,三根斷指的手在赦令上摸了又摸:
“大人……您說的可是真的?”
斷指處的舊疤在燭光下泛著紅,那是劉沆當年親自批的“斷指之刑”。
“自然是真的。”章詢將裝著官銀的布袋塞進周二順懷裡,“韓少卿說了,當年你被誣陷私鹽時的卷宗,他都看過了,還順帶著......”
話說到一半,章詢的臉色就有些羞了,頓了頓就說:“順帶著幫你,把劉沆給罵了一頓來——罵的很難聽......如今真相大白,你就安心回家。”
“你的婆娘兒子,還等著你,正給你守著活寡呢,快回去吧。”
周二順的手指在布袋上反複摩挲,官銀的分量壓得他膝蓋發顫。他突然撲通跪下,朝著門口的方向連磕三個響頭,淚流滿麵。
章詢輕輕扶起他,又從袖中取出塊嶄新的粗布巾,道:“快些去吧,你婆娘在門口等著呢。路上先擦把臉、換身衣裳,彆讓孩子認不出你。”
但是劉沆卻是冷“哼”一聲,不以為然道:“一個讀書人,還要罵人......”
但是這話才說了一半,就被那缺了門牙的漢子指著,說了一句:“韓少卿這是性情中人——罵得好!罵得痛快......”
結果他的話也是隻說了一半,就聽到自己的牢房門鎖被打開的聲音,他也愣神地看著門口。
“下一個,王老四。”章詢翻開卷宗,“你因‘衝撞官轎’被杖責二十,經過韓少卿派人查實,實則是為鹽場工人遞狀紙——”
他抽出張泛黃的狀紙,邊角還留著血手印,道:“韓少卿判你無罪,官轎衝撞之罪,改判當日當值衙役。”
王老四瞪大雙眼,缺門牙的嘴裡說不出話,隻是和周二順一樣,對著牢房門口的方向拚命磕頭。
當他經過劉沆牢房時,忽然停住腳步,但是卻不看他,隻是道:“劉大人,您還記得嗎?那年你的官車碾了我的鹽筐,我沒管,隻求你給鹽場工人說個公道,但是你卻說:‘再鬨就充軍’......”
“您的官車軲轆,”王老四忽然轉身,缺門牙漏著風,怒罵道:“壓碎了我半筐鹽,那是鹽場老兄弟們湊的救命錢!”
“韓少卿罵你隻是輕的!你可知鹽場死了多少老兄弟嗎......”
越說,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就越是忍不住了,愣是給哭了出來。
章詢此時也不管這個漢子幾天、或者說幾年沒洗澡了,就是抬起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好了好了,今日韓少卿換你們公道,順帶著——這是給你們鹽場兄弟們的津貼銀票據。”
“拿著,去現在的開封府尹那兒,提出來。韓少卿怕你不識字兒,被人騙了去,便是吩咐著一個寺丞陪你去,一共要發放二千三百兩,一人一百兩。”
他指了指遠處候著的青衫官員,說道:“那是咱們大理寺丞張寺丞,認得字,懂律法,你隻管跟著他去領錢。”
王老四捏著票據的手指節發白,突然轉身對著劉沆的牢房啐了口唾沫:“當年您坐在八抬大轎裡,看我們就像看地上的螞蟻。”
“韓少卿的事兒,咱們在這兒都聽過!”他指了指一個粗壯的衙役,道:“這個衙役大兄,當時和咱們說,他親眼看見韓少卿蹲在那門口,數著手裡的銅板——才四枚銅板!”
章詢此時臉忽然就紅了,乾咳了兩聲,瞪了一眼被指著的衙役。後者撓了撓後腦勺,道:“確實如此,那日小的換班,就瞅著韓少卿和章主簿在門口呢,小的多心,多看了兩眼。”
章詢此時就直接擺擺手,道:“你且莫要胡說,稍後我再給你解釋,你就彆瞎想了啊!”
章詢的袍袖在鐵柵上掃出沙沙的響,他背過身去整理腰帶,耳尖卻紅得比燭火更亮。那衙役撓著頭還要再說,被他狠狠瞪了一眼,故作嚴肅地說道:
“多嘴!還不快去查看牢房燭火?”
待衙役訕訕退下,他才轉身,又掏出一份卷宗,一挑眉,道:“喲——這個有意思,判的是去歲臘月的事兒,還是個書生。”
他來到了一個瘦弱囚犯的牢房前,問道:“你是李之儀?”
瘦弱囚犯連連點頭,道:“小生正是李之儀!”
章詢借著鐵窗透進來的光,看清李之儀的模樣——二十歲的書生此刻麵色青白,右腕纏著臟兮兮的布帛,估計是讓人打斷了。
章詢的目光落回卷宗,上麵確實是寫著“杖責四十,斷其右腕”,記載分毫不差。
“去歲臘月,開封鄉試後中解元,於瓊林宴上公然彈劾越府。但是被有心之人聽了去,轉頭放到了劉府尹那邊,你就直接批了‘年少輕狂,汙蔑權貴,以下犯上,杖責四十、斷其右腕’,審的時候還挺像模像樣啊。”
章詢說著,然後又指著上麵一處“破綻”,笑罵道:“《慶曆編敕》卷七十三條明寫‘言官彈劾不法,雖不實亦不罪’,劉府尹不知道?”
“而且——越府上下無人參與瓊林宴,哪裡來的越府仆從作證人啊?”
笑完了劉沆,然後看著那個書生,說道:“李之儀,韓少卿此刻已然翻案,現陛下準許恢複你解元功名,同時準許參加明年省試與殿試。同時,津貼一百兩。”
李之儀書生的牢房門和他腳上的枷鎖,也都和周二順和王老四的一樣,被解下來了。他同樣是對著門口跪下,連磕三個響頭,起身道:
“這位相公,勞煩您幫我和韓少卿說一聲——李之儀這條命是韓少卿給的,待到之儀儘孝後,願意用這條命,給韓少卿擋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