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應?
韓執眉頭一挑,看過去,問道:“報應?何來的報應?為何是大理寺的報應?”
靜慧師太的指甲幾乎要剜進青磚縫裡,渾濁的眼珠死死盯著韓執腰間的大理寺腰牌,鬢角的白發被晨風吹得狂亂,她像是野獸嘶吼一般,聲音低啞地說道:
“佛前長明燭滅了三盞!香積廚的暗格剛開,火就燒了藏經閣——這是菩薩降罪!降你們這些瀆佛惡人的罪!”
“你可知,普濟庵的觀音像前,日日有善男信女供著‘千佛衣’?你們抓人時碰倒香爐,香灰灑在經卷上,這是《華嚴經》裡‘火焚法身’的劫數!
韓執聽完,神色不變,回過頭問帶頭衙役道:“你們昨天碰到香爐了?”
那衙役是跟著韓執辦過十幾起案子的老人,此刻卻罕見地猶豫了一瞬。他盯著靜慧師太扭曲的麵容,喉結滾動兩下,拱手道:
“複韓少卿,弟兄們進香積廚時確實碰倒過香爐——但那是個三尺高的銅爐,爐腳早被蟲蛀空了,稍微一碰便倒。”
韓執此時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然後問道:“普濟庵的地圖有沒有?”
衙役連忙點頭,從懷裡摸出了一張地圖,遞給了韓執。韓執展開地圖,看了幾眼,然後收起來,瞥了那靜慧師太一眼,問道:
“香爐在觀音像前,香積廚在西跨院,兩地相隔三重院落,師太怎知香爐翻倒時,香灰恰好灑在藏經閣的經卷上?”
地圖上“觀音殿”與“藏經閣”的標記,兩建築呈對角線分布,中間隔著放生池與菜園,莫說香灰,便是整爐香倒了,煙火氣也飄不到藏經閣的飛簷上。
“師太在佛前修的是‘他心通’?隔著重院都能看見香爐翻倒?”
韓執此時給了右少卿一個眼神,後者會意,便是直接拉起了鐵鏈,道:“起身,跟我走!”
靜慧師太被鐵鏈拽得踉蹌,卻仍梗著脖子盯著韓執手中的地圖,道:“菩薩托夢點化,何須凡人肉眼!”
“既然是菩薩托夢點化,那你們怎麼不知道我們要抓你呢?怎麼就看不到有偏房起火呢?”
“既然是菩薩托夢點化,”韓執忽然輕笑,指尖劃過地圖上“香積廚”與“藏經閣”之間的夾道,“那師太為何不提前告訴越國夫人,我們會從暗河撈出她藏了三年的私鹽賬冊?”
“再者說了,昨夜起火時,藏經閣的門鎖是從內反扣的,師太是如何在三重院落外,讓火隻燒偏房,不碰觀音像的?解釋解釋?”
“菩薩的火何須人放?長明燭連滅三盞時,香積廚的暗格自會裂開;經卷上的香灰自會飄成火焰形狀——這是《華嚴經》裡寫定的劫數,縱是大羅金仙也改不得!”
“池中錦鯉昨夜集體翻肚,魚眼全朝著藏經閣!菜園的菜蔬今早皆現焦斑,葉紋正是火焰形狀——菩薩用魚眼引火,借菜蔬顯靈,豈是凡人能參透的?”
帶頭衙役聽得脊背發寒,自覺往韓執身後靠了靠。
“原來菩薩放火時,還會特意避開真佛,隻燒偏房的凡人?”韓執此時就把手裡的地圖折好,重新塞回了衙役手裡,“給師太換間向陽的牢房,再送兩碟羊肉臊子——要熱的。”
右少卿一愣,手中的鐵鏈差點滑落:“韓少卿,這……”
“怎麼?”韓執挑眉,“沒聽見師太說菩薩借菜蔬顯靈?普濟庵的尼姑們,怕是十年沒嘗過葷腥了——給她塞兩塊肉,菩薩的托夢才更真切。”
“是!”
......
靜慧師太被鐵鏈拖進牢房時,鼻尖猛然撞上熱羊肉的鹹香。她渾身劇烈顫抖,僧袍下的肋骨隔著布料硌出青紫色的痕。
自二十年前在越府受戒,她便再未沾過葷腥,此刻碗中蒸騰的羊油熱氣,比刑具更讓她窒息——她卻是是個虔誠的僧人,但是奈何不乾人事兒啊!
“韓少卿,這是……”抓人的帶頭衙役此時望著粗瓷碗裡油花翻湧的臊子,喉結滾動。
“佛門弟子破戒,比凡人更心虛,嘖嘖......”韓執指尖敲了敲牢門,羊肉的膻味混著鬆脂香鑽進靜慧師太的衣領。
“師太不是說菩薩托夢嘛?嘗嘗這肉裡有沒有《華嚴經》的味道——關門!要麼吃完再放出來,要麼招了再放出來!”
牢門“哐當”閉合的瞬間,牢房裡就隻剩下她一個人。靜慧師太盯著碗中漂浮的蔥花。她抖著手端起碗,此刻羊肉的熱燙滲進掌心,她突然嘔出一口酸水——
不是累的;也不是餓的;更不是因為一晚沒睡。
自二十年前在越府佛堂剃度,她每日晨昏三叩首,連茶湯裡飄著的飛蟲都要小心翼翼挑出放生,此刻卻要對著一碗油花翻湧的葷腥。
“靜慧師太!”韓執的聲音從外麵響起,“我沒有冒犯你們菩薩的意思,我知道你怕破戒,但菩薩若真慈悲,為何不管管越府庫房裡堆積如山的私鹽?為何看不見沙門島礁石下的沉屍?”
“如若菩薩能原諒這些東西,應該也能原諒你破戒——況且你已經破戒了。”
“肉涼了就不好吃了。師太若想給那些鹽工超度,不如先讓他們的冤情見見光——菩薩連無間地獄都能照見,何況這碗羊肉臊子?”
靜慧師太自從入了普濟庵,她每日誦《華嚴經》千遍,連給觀音像描金時,筆尖都要先用清水洗七遍。可越府讓她在“千佛衣”裡縫鹽工的生辰八字時,卻說——
“菩薩慈悲,自會度化這些有罪的人。”
越府的“度化”,不過是把活人醃進鹽袋。越府的人說,這些鹽工都是“偷鹽賊”,可她知道,他們不過是想給家裡的孩子換口米吃。
羊肉的膻味突然變得刺鼻,她猛地將碗推到矮幾邊緣,瓷底與石麵摩擦出刺耳的響。
那個在庵外跪了七天的婦人,最後一次來的時候,懷裡抱著件打滿補丁的“千佛衣”,說:“我兒托夢說他冷。”
原本她賜予一件佛衣,便可完成經書裡的“度”。但是她躲在觀音像後不敢出聲,直到婦人被越府的惡奴拖走,千佛衣被隨意丟在地上,衣擺掃過香積廚的門檻,她都沒有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