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撫的是什麼曲子,裴溪亭不知道,但也能聽出幾分雨打山澗、風掃草木的意思,他手腕平穩,落筆卻不是山峰蒼翠,而是端坐亭中的一個人。
玄袍木簪,沒什麼華麗飾件,反更襯太子本身的凜冽和雍容,這是冰雕玉琢的一具漂亮體魄。裴溪亭的餘光不老實,眼底是太子的手,冷白修長,骨肉勻停,這樣一雙冷玉似的手,管他琴棋書畫還是執鞭握刀,都養眼得很,此時從容撫琴,卻似連帶著裴溪亭的心一起撥弄了,或急或緩,起起伏伏,不得平靜。
——上善琴樂,可攝心魂,果然不假。
俞梢雲火眼金睛,不僅發現裴溪亭盯著殿下的手目不轉睛,那眼神還像是要把殿下的手生吞了,簡直稱得上如癡如醉。
正要上前保護殿下的貴手,俞梢雲忽然被身旁的來內侍握住胳膊,兩人螃蟹似的橫著往外挪了挪。
站定了,來內侍悄摸和俞梢雲招手示意,待對方微微偏頭過來,便附耳小聲說:“打攪了殿下的雅興,你今後就是天涯浪子。”
琴音醇和淡雅,雨聲綿綿,可以掩蓋他們的嘀咕,俞梢雲便也小聲說:“你不覺得裴三的眼神很火熱嗎?”
“覺得。”來內侍說。
來內侍是被太子派去小公子身旁伺候的,今日本不該來,實在是因為小公子從俞梢雲處探得畫師“問涓”便是裴溪亭,且今日此人要為殿下作畫,特意遣他來瞧瞧這個裴三。
“但管他呢,”來內侍抄手閉眼,老神在在,“殿下不是都沒說什麼嗎?”
也是,若是殿下不喜裴三的目光,那雙漂亮卻大膽的招子恐怕早就留不住了。俞梢雲忍不住又偏頭瞧了一眼,裴溪亭已經收回那可怕的眼神,低頭認真地作畫。
俄頃,太子一曲連撫三次,倦了似的起身踱步到亭子邊緣。兩人同時退步低頭,不敢再偷看。
來內侍過去捧了一杯茶,“殿下,潤潤嗓子。”
太子抿了一口,茶香醇厚,舌根後來卷起一陣微苦。雨勢又長了些,他握著茶杯的手突然探出去,接住一杯雨打碧池的景色。
灰蒙蒙的天愈深,變作一甕倒灌的群青墨汁時,太子聽到了裴溪亭的聲音。
“殿下。”
許是累著了,也許是很久沒有開口,那聲音有些啞。太子轉身,看見了畫上的自己——涼亭雅致,雨幕翠煙,茶煙嫋嫋,木槿閉斂,每一處都清雅活泛,卻壓不住中間那個一身暗色的人。
筆墨會證明畫師的偏愛。
裴溪亭坐累了,起身伸了個懶腰,退後兩步抱臂斜倚在亭柱上。他把太子望著,三分柔和繾綣的語氣,“若讓我自己選,那要麼畫最奪目的,要麼畫能攝心的,今兒最奪我目的是畫中人,最攝我心的是畫中人,這就是我今日所見的雨中天地。”
太子看著那幅畫,又抬眼看著裴溪亭,沒有說話。
四目相對,裴溪亭盈盈含笑,太子平靜如常,卻隻有他自己才能察覺那些許模糊不清的情緒。
裴溪亭是個畫師,他有自己的見解,這是他的可貴之處,可裴溪亭還是隻大膽狡黠的狐狸,有一張偶爾會分外不知分寸、膽大直白的嘴巴——也許裴溪亭方才所言隻是一名畫師純粹的表達,並無他意,太子這樣想,可是他看見的卻是裴溪亭含笑的眼睛,偏偏那是雙有風情的、會勾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