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
他想問。
可他終究沒有問出口。
因為他知道,若是連今日的陛下,都決定棄他而去,那他這一生的堅持,便已不值一文。
冕旒輕晃,擋不住他眼角的一滴濕意。
許久,許居正緩緩躬身,行了一禮。
“臣……明白。”
他聲音沙啞,卻如磐石斷裂,沉沉落地。
這聲音響起之時,不知為何,許多朝臣眼中泛起一層霧。
而他,隻是直起身,袖袍一收,站回原位。
無悲無喜,亦無波瀾。
……
禦階之上,蕭寧神色不動。
隻是靜靜看著那張曾陪伴自己數年、在朝堂之上始終屹立不倒的身影。
他的目光,深邃如海。
可無人看懂他此刻的心思。
無人能猜,帝王之心,是喜是怒,是恨是憐。
隻有這座巍峨金殿,銘記了這一刻的落筆:
——中相許居正,罷職。
——清流舊綱,斷脈。
風起時,百官動。
可今朝起,誰還能為這朝堂,再添一筆鋒正義?
片刻後!
“臣,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一句疾聲而出的請奏,驟然打破了太和殿內沉沉如海的死寂。
隨即,數道身影紛紛出列。
霍綱,郭儀,邊孟廣,還有幾位清流派係的禦史與郎中,或年邁,或青年,皆是神色激憤,眼含憂切,齊齊朝禦階跪下。
“臣郭儀,參政十三年,未曾妄言,今於殿前伏請陛下,三思許中相之罷令。”
“臣霍綱,右相一職,與許大人共理朝綱七載,許大人清廉自持、鞠躬儘瘁,絕無‘阻政誤國’之嫌——今陛下驟罷其職,臣實不解、不忍,望陛下再賜審視!”
“臣邊孟廣亦請陛下收回詔令!許中相雖風格古直,卻從無私念!今朝政新起,正需舊德輔成,豈可一棄如敝屣!”
清流諸臣一時間儘數跪下,聲聲懇切,猶如山呼海嘯,響徹殿宇之間。
他們一語一句,皆是直指陛下決策之速,言辭懇切,卻不敢越雷池半步,隻以“請再思”四字反複婉言。
可正當這悲憤哀鳴之聲如浪掀起時,另一側的新黨諸臣卻也齊步而出。
王擎重依舊一身從容之姿,拱手一揖,語氣平穩:
“陛下聖明,斷得果決,臣等拜服不儘。”
林誌遠隨即緊隨其後,步出一步,朗聲奏道:
“許中相雖有勞績,但近年之政已顯跬滯不前,頑固守舊,妨新而執舊,朝堂風氣日益閉塞。今陛下銳意圖治,首以三相為變,此乃撥亂反正之第一功,天命昭昭,百官當感恩戴德!”
身後數位新黨官員,亦紛紛拱手出列,或沉聲附和,或言辭激烈,爭相讚頌:
“許居正已年邁體弱,政斷遲疑,朝綱不振,實應退位以讓賢。”
“今日之議,正是我朝開國以來,最清正之一筆,陛下聖斷,應萬民所望!”
“若此刻遲疑,隻怕上下複疑新政之誌,失去改革之信。”
新黨人群情振奮,幾近山呼萬歲之勢。
而清流之人,卻如逆風沉舟,麵色俱是慘淡。
他們明知陛下旨意已出,卻仍不願就此放棄許中相這根中梁之柱。
“陛下!”郭儀一咬牙,聲音高起:“臣知聖心欲革弊端,然許中相之清正、之慎議、之遠謀,乃是大堯多年以來難得之輔政良臣!”
“若今日棄之,他日何以服群臣之心?”
“朝堂之上,言不由忠,政不由賢,隻由勢,誰敢再說‘為國為民’?”
霍綱亦重重叩首:“臣請陛下思再思,念其舊勳,念其勞績,念其忠心,暫緩詔令,召中相問議數日,再定去留!”
許居正未言一語,隻立於朝列之中,神色沉穩如鐵。
可他背後的那抹影子,卻仿佛在陽光中被拉得無比蒼老。
他原本未曾希望人為自己求情。
可當聽見郭儀、霍綱等人一字一句,竟如裂石穿雲、百口同呼,心中那道早已冷卻的泉,竟也泛起了漣漪。
而蕭寧始終未言。
他居高而坐,神色無瀾,目光平靜地掃過下方跪伏之人,再轉向另一側得意而立的新黨諸臣。
眾臣隻覺那一眼宛如寒光刃出,令堂下氣溫驟降。
新黨之人心中雖惴惴,然念及詔令既出,便不再擔憂。
許居正被罷,等於踏入墳境。
清流若再無後援,便是群龍無首。
而他們……將會徹底執掌這座朝堂。
林誌遠低頭掩笑,眼中已泛狂熱。
“這才是聖主所為啊……”
……
然而,就在群情鼎沸、清流苦請、新黨高頌之際,殿中一角,忽然一人緩緩出班。
卻不是新黨、也不是清流。
是吏部郎中趙誠,一位素來不顯山不露水的中年文臣。
“臣趙誠,雖不屬兩派,然眼見朝局動蕩,心中憂慮難安。”
他緩步跪下,目光直視禦階之上:
“許中相雖風格古拙,但三朝任政,未嘗有私。臣不敢妄論國政之得失,惟願陛下施以仁政,不失公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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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等朝臣,雖皆凡人,但所思所求,皆為百姓,皆為社稷。若一朝之中,相位可輕棄,詔令可驟出……”
他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猶疑與痛惜:
“……那我大堯,豈非無根之樹?”
此言一出,群臣皆變色。
一位無黨無派之人,居然也站了出來。
這等“牆頭之人”的動搖,往往比黨爭更具震撼之力。
蕭寧依舊不語,隻是在高座之上,靜靜聽著,靜靜看著。
他似乎已看透一切喧囂。
似乎這一切情緒的爆發,都在他意料之中。
清流跪滿朝堂。
新黨得意非常。
而他,端坐於金階之上,負手而立,未動半分。
這是一場靜默的對峙。
也是,一場即將徹底撕裂朝堂的分水之斷。
許居正之罷——是否就此為終局?
清流之意,是否還有一線生機?
皇帝未言,可天下已動。
而他,隻差一句落子。
便可定局。
——這朝堂之變,山雨欲來,仍在懸峰之間。
太和殿內,眾清流跪伏在丹墀之下,語聲哀懇,字字血淚。
郭儀額頭緊貼金磚,已然聲嘶力竭:
“陛下!許中相若被罷去,中樞必失一臂!此局再無平衡,陛下可曾思量再三?”
霍綱亦聲調頓挫,幾近哀求:
“臣知陛下誌在改革,但陛下若棄守成之臣而納進諂佞之輩,隻怕將來欲悔……難矣!”
殿中肅然。
眾清流猶如一道殘破的堤壩,在風雨之中搖搖欲墜,卻仍以身遮浪,死守最後一線希望。
此刻,一道拱手的身影緩緩邁上前一步。
是郭儀的侄子,年輕禦史郭清。
他雖為清流中人,卻鮮少言語,素以冷靜著稱。
可如今,眼見事勢傾頹,連他也不能再默然旁觀。
“臣鬥膽懇請陛下——”
“許中相,忠貞無二,曆三朝無過,如今忽遭罷黜,實非朝綱之福。”
“臣不敢妄評聖斷,但若陛下此刻止步,朝野必以陛下為仁君;若陛下執意……則恐民心不安。”
他聲音不大,卻擲地有聲。
整個太和殿一時間寂靜無聲。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向那高台之上,落在那張自始至終未曾起伏過的麵孔上。
蕭寧緩緩站起。
玄黑龍紋朝服在金光下靜靜垂落。
他負手而立,眉目平淡,眼中卻似藏著一整個冰封天地的深寒。
他看著下方跪伏的一眾清流官員,目光從郭儀、霍綱、許居正一一掠過。
沒有憤怒,沒有動情。
隻是——冷靜,堅定。
良久,他終於開口:
“諸位的忠言,朕聽在耳裡。”
“但朝政之事,需斷於情,成於理。”
“許中相之去,朕並非因一言定奪。”
“而是經多時考量,審諸勢局之後,做出的決斷。”
他頓了頓,語氣沉如山嶽:
“朕意已決。”
“便不會再更改。”
此言一出,如雷貫耳!
跪伏於前的清流諸臣,齊齊一震,神色間儘皆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郭儀額上青筋畢現,身軀微顫,嘴唇卻一時間難以張口。
霍綱閉上雙眼,長歎一聲,額頭再度叩地。
邊孟廣雙拳緊握,指節發白,重重一跪,卻再未言語。
許居正站在原地,神情依舊淡然。
隻是眼角那道深紋,仿佛在瞬間,深得如溝壑。
他沒有作聲,沒有動作,隻是低下了頭。
那一瞬間,仿佛整個人都老了十歲。
他明白——這是結局。
此局至此,再無翻轉的可能。
而太和殿另一側,原本安靜觀望的新黨諸人,則齊齊躬身拜下。
“陛下聖明!”
“斷決果敢,不受詭言所惑,臣等叩謝!”
王擎重拱手,聲音穩重沉厚,眉眼間卻掩不住那抹得意。
“許中相退位,乃時勢所趨。”
“陛下因時而動,順勢而改,此為王者之氣魄。”
林誌遠緊隨其後,聲音恭順,語氣卻難掩興奮:
“臣以為——此舉非但可清朝風,更能揚聖威。”
“自今日起,我大堯當堂堂正正,脫舊而生新。”
一時間,新黨諸人紛紛起身出列,齊齊俯身稱頌。
“臣等願為陛下肱骨,助新政之綱定海內。”
“臣等必儘心竭力,不負聖恩!”
“願為大堯開太平,肅綱紀!”
他們聲音整齊,似鼓似戰,連殿外的風,都仿佛靜了下來。
而那跪伏一方的清流,卻如入冰窟,心神俱碎。
朝堂兩方,已然分出高下。
清流低頭無言,新黨昂首自得。
而許居正,仍然站著,靜靜看著殿上那年輕帝王。
他的眼中沒有恨,隻有淡然與沉默。
蕭寧沒有看他,隻緩緩收回目光。
他轉身回坐,落座在那象征至尊的九龍寶座之上。
金光自簷角落下,將他麵龐照得極為平靜。
他隻是坐在那裡。
不言,不動。
可誰都知道——
從這一刻起。
朝堂格局,已徹底翻篇。
一場風暴,已經以一句“朕意已決”,畫下了沉重的分界線。
清流已去,新黨初定。
百官齊伏,寂靜如死。
唯有宮中鐘聲,仿佛在這一刻,響得格外清晰悠長——
沉沉一響,貫穿帝闕。
這是權力更替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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