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內,金燈高懸,暖光灑落在朱漆龍柱之上,襯得殿中氣氛愈發沉凝。
早朝已至中段,空氣中卻沒有絲毫鬆緩之意。群臣整肅而立,文武兩班分列兩側,朝服齊整,眉目凝重。
沉默如霜壓頂,幾百人的太和大殿,竟聽不出一點呼吸之外的雜音。
魏瑞依舊直立在丹墀中央,那身略顯寒意的舊朝袍在殿風中微微晃動,像是站在風雨中仍不肯低頭的一株孤鬆。
而就在幾刻鐘前,便是這位素有“魏筆架”之稱的西都大相,當眾破殿而入、直言死諫,不僅將新黨的“新政”罵得狗血淋頭,甚至連天子本人也未曾放過,言辭之鋒銳,震得滿殿無聲。
可更震動人心的,卻是天子對此的回應。
不賞不罰。
這四字雖平淡,卻仿若投石入湖,攪亂了所有人的心思。
新黨愕然,清流困惑,觀望之臣更是心中驚疑不定。
可還未等眾人思緒落定,新黨之中已有人再度出列。
“陛下。”那是刑部右侍郎周允,他衣冠嚴整,眉目間仍帶著對魏瑞方才出言不遜的不忿,“魏大人雖是朝臣老成,品名清高,但此番行事實屬逾矩。”
“擅闖金殿,無詔而入,直呼陛下諱令,言辭之間更涉對國策指斥之語,實為不敬之尤。”
他拱手俯身,聲音不高,卻清晰入耳:“臣請陛下明示法紀,予以處斷,以正朝儀。”
話音未落,又有一人出班:“臣附議。”
“朝堂有綱紀,律法不可廢。”
“死諫之名誠可敬,但若人人皆效仿魏大人破殿而入、橫加指責,那此大殿之尊,豈不成兒戲?”
“臣請陛下治其擅闖之罪!”
林誌遠緩緩出列,未發一言,卻負手而立,與眾人並肩。
這是最明確不過的姿態。
即便剛才魏瑞之語將新黨罵了個底朝天,但朝堂不是論理之地,而是講規則的地方。他們抓住的,便是魏瑞“無詔擅闖”“口出狂言”的“失律”之舉。
許多人這才反應過來。
是了,魏瑞罵得雖重,但依規矩,他確實是錯的。
這時的魏瑞,卻站得筆直,眼神沉靜,似乎早已預料這一幕。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辯駁。
若說之前他還有一絲“此子不同”的希望,那現在,在這一輪輪的攻訐下,魏瑞隻覺得那點希望再次搖搖欲墜。
可就在這時,殿上龍榻之上,那原本一直神色淡然、靜靜垂眸的蕭寧,終於緩緩抬起了頭。
他的動作不大,隻是微微轉首,將目光落在林誌遠的身上。
原本安靜的氣氛,在這一刻像被無形之手攥緊。
所有人的目光齊齊落在天子與林誌遠之間,甚至不敢喘息。
蕭寧靜靜地看著他,唇角微抿,語氣依舊平靜無波,卻在這死寂般的氛圍中如悶雷滾落:
“林卿。”
“你說魏卿目無規矩,破壞朝綱,不可不罰。”
“朕以為,卿言雖嚴,亦不無道理。”
他話鋒一轉,話語忽而頓住,繼而輕輕一笑:
“那朕倒是想問一句——”
他眼神灼灼,忽地沉聲:
“林卿可有死諫之膽?”
這句話一出,大殿之中瞬間鴉雀無聲!
林誌遠眼神一頓,臉上的血色微微一滯。
死諫。
這兩個字,如同寒冰落水,一下子刺破了剛剛新黨整整齊齊的章法。
魏瑞之“錯”,在於破殿而入、言辭不敬。可這“錯”背後,卻是無懼生死、隻求忠言的“直”。
一個年近七旬、無權無職、聲名在外卻從不屈服的老臣,不遠千裡,從西都趕來,抱棺而至,隻為在這太和殿前說一句實話!
這份膽魄,這份氣節,任是誰,也說不出“不敬”二字來。
蕭寧這一問,便是把“法度”與“骨氣”一並擺到了台麵上。
你說他違律——那你敢像他一樣,為國忘死麼?
林誌遠嘴唇微動,卻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蕭寧目光從他臉上淡淡掠過,又緩緩掃過那一眾新黨官員。
先前一眾喧嘩不已的奏請聲,這一刻儘數熄滅。
原本整齊威嚴、聲勢浩大的新黨陣營,此刻一個個站得筆直,卻如被寒風刺骨,動也不敢動一下。
那原本熟悉的、平和的、甚至帶著溫度的皇帝聲線,這一刻,忽然如寒霜入骨,叫人再無分寸可持。
沒有怒聲,沒有嗬斥,隻一句反問,卻勝千軍!
林誌遠心中猛地一顫,額角隱隱滲出冷汗。
他終於意識到,陛下……不一樣了。
他的笑容不見了。
他的溫和語氣背後,藏著鋒刃。
這個坐在九重之上、年紀尚輕的天子,已不是那個仰望他們決策、信任他們言語的少年。
他已經開始反問。
開始出劍!
而更令人心驚的是——他這一劍,沒有任何預兆。
大殿之上,沉默如死。
這時,蕭寧卻緩緩起身,整整朝服,一步步走下禦階。
玄衣龍紋在宮燈下掠出金色光影,他走至最前,隻立於魏瑞三步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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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麵容沉靜,語氣平淡,不再看眾臣,隻是掃過全場:
“魏瑞無詔入殿,理應治罪。”
“可魏瑞心懷社稷,不懼生死,直言諫議。”
“功過相抵——不賞,不罰。”
此言一落,如石落深潭,雖無聲勢,卻掀起了比雷霆更強烈的震動。
魏瑞本來已將生死置之度外,這一刻,卻莫名地怔住了。
他看著眼前這個少年帝王,眼中第一次浮現出深沉複雜的神色。
而這時,蕭寧已緩步回轉,重新踏上禦階,在龍椅前坐定。
他衣袂輕揚,落座如山。
接著,他輕聲說道:
“既然諸位都已無事——”
“那便宣布今日最要之事。”
他聲音不大,卻一字一句,清晰如鐘。
“——中相之補缺。”
短短幾個字,卻如驚雷滾落,炸響在殿中所有人的耳畔!
頓時,大殿之上,無論是新黨還是清流,皆屏住了呼吸。
空氣仿佛凝固,目光如潮水般湧向禦階之上。
那一瞬間,所有人都明白了:
局勢將變。
而這個決定——
便是新的天平傾斜的那一刻!
太和殿中,沉默如潮。
金色陽光自琉璃瓦頂灑落,將滿殿朝臣的身影拖得悠長而斑駁,百官立於兩側,衣袂無聲翻動,眉目間卻皆緊繃如弦。
一瞬之間,所有人都仿佛變成了雕像。
殿中連咳嗽都不聞一聲。
蕭寧站在禦階之上,神色平淡,眸光沉定,衣袍未動,氣勢卻如高山靜水,壓得滿朝眾臣幾欲喘不過氣來。
他一句“宣布中相補缺人選”,猶如山雨欲來之前的靜寂,一字一字,滾落心湖。
這一刻,所有人都豎起了耳朵,緊緊盯著他。
中相,是內閣之主,是百官之中,最靠近天子者之一。
三相之中,左相掌綱紀,右相輔軍政,中相則總攬樞務,攝六部、統百司,是朝中真正的話事中樞。
今日之前,左相之位已經從林誌遠換作邊孟廣,已是一樁石破天驚的大變。
如今中相即將公布,滿朝上下,無一不屏息以待。
不論是新黨、清流,還是那些素來不站隊的沉默官員,這一刻心中都仿佛被一根無形長弦吊起,震動連連。
林誌遠站在朝列左側,麵色沉穩,心中卻已泛起潮湧。
他的眼神仍舊不動聲色,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
可他身下的雙腳,卻已不自覺地並緊,手指在袖中緩緩摩挲,掌心竟已沁出些許冷汗。
他本以為,這最後一關早已是囊中之物。
王擎重說得對,從“製衡之術”來看,左相給了清流的邊孟廣,那中相定是他們的囊中之選。
而放眼整個新黨,從人望、資曆、位置、成效——哪一點,他林誌遠不是最當之無愧?
隻要這一錘落下,從今日起,他就是名副其實的大堯中樞之首。
可不知為何,他此刻竟有些發慌。
他努力告訴自己:這不過是臨門一腳的緊張,是即將封頂的激動。
可他又忍不住往禦階之上望去。
那一身玄袍金冠的帝王,明明一如昨日那般年輕、那般冷靜,可此刻,卻讓他心頭莫名一寒。
“他為什麼不笑了?”
林誌遠心中輕聲問著。
而身側的王擎重,雖仍端坐如鬆,但那一雙鷹目卻已死死盯住了禦階。
他沒有說話,卻已握緊了手中笏板。
不是忐忑,而是在等待最後的落子。
他們的新黨,如今幾乎一統六部,百官換血過半,聲勢正盛。
這一步若再落定,便可徹底壓住清流舊派。
從此,誰敢再提“反新政”?
想到這裡,他不由得暗自點頭。
“林誌遠,若你真上了中相之位,那這大堯十年之內,便不會再有我王擎重之敵。”
他收回目光,瞥了林誌遠一眼。
而那邊清流之中,氣氛卻已完全凝結。
霍綱一手執笏,麵無表情,但那鐵青的下頜已經緊緊繃住,額角隱隱跳動。
邊孟廣則眉頭微皺,神情複雜。
哪怕他此刻剛剛被任命為左相,也不能阻止他心中那股莫名的緊張。
“若中相之位真落林誌遠……那我這左相,能坐多久?”
他望著殿中眾人,忽覺自己像是一枚被安插的棋子,受人監視、被人製衡,而非真正意義上的“相位”。
而他身後的清流官員,更是麵如死灰。
“製衡。”
“還是製衡。”
幾位清流重臣交換了一眼,眼神中滿是蒼涼與無奈。
他們終於明白了。
天子並未選擇徹底倒向新黨,也未回心轉意重新啟用清流。
他不過是在做取舍,在兩個派係之間權衡出一條平衡之路。
這一左一中之分,不過是權力天平上的砝碼而已。
霍綱低聲對身旁的許居正輕語一句:“他還年輕……終歸,還是未信我們。”
許居正沒有回話,隻是靜靜垂眸,握著笏板的手,悄然一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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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日已被罷相,此時此刻,不應再有一語。
可他心中,卻不知為何忽然有些期待。
那一瞬間,魏瑞的身影從他腦海中掠過。
那老人在朝堂上破口大罵,直斥聖聽,視死如歸的模樣,如烙印一般,深深刻入了許居正心底。
“若是以前的那個少年君主,怎會容得那樣的魏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