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之上。
林誌遠像是被抽去了筋骨,整個人呆在原地,耳邊儘是轟鳴。
他目光慌亂地望向王擎重,卻發現對方隻是輕輕閉了閉眼,沒有回應。
新黨陣營原本已經欣喜若狂、準備等著林誌遠步入中樞高位,如今卻是一片啞然,幾乎所有人都仿佛被當場釘在原地,不知如何應對。
連呼吸都沉重了幾分。
而另一邊,原本早已心灰意冷的清流諸臣,此刻則在沉默之中,緩緩抬頭。
最先反應過來的,是霍綱。
他眼睛猛然一亮,像是在沉冰中突見陽春。
他望著魏瑞的背影,嘴角輕輕顫抖,險些未能自持地鼓掌出聲。
許居正微震之後,也終於緩緩直起了背脊。
他看著蕭寧,目光中帶著遲疑,也帶著一絲從未有過的複雜與震動。
原本,他已然認定這位少年帝王終究還是被現實所困、為新黨所裹挾。
可如今,陛下竟在這一步上,做出了整個朝堂最不可能、也最震撼的決定。
魏瑞上位,不僅是對新黨的打臉,更是將權力拱手交予一個“不可控”的老臣!
這個決定,非但不是“安穩之選”,反而是“險中求破”的大險!
這不是製衡,也不是妥協。
這是……斷腕。
這是翻盤!
這是放棄對林誌遠的最後一絲信任,以震世之舉,撥亂反正!
“這……”霍綱喃喃,聲音有些顫,“這不是製衡……這是真要用清流?”
邊孟廣也怔怔地看著龍椅之上那道身影,神色說不出是感動還是疑惑:“他……他早就安排好了?”
“可他明明這幾月來,一直順著新黨……”郭儀也忍不住輕聲道。
“莫非,他一開始……就沒有信過他們?”
清流陣營一片震撼。
就在此時,太和殿鐘聲響起。
這是報時的鐘磐之聲。
金鑾道外雲氣翻湧,殿中百官於震驚中尚未緩過神來,便聽皇位上的蕭寧道:
“今日所要商議之事還有很多,早朝暫歇半個時辰,半炷香後,複議要政。”
此言一出,宦官即刻高聲唱傳:“陛下旨意——早朝暫歇!”
殿門敞開,朝臣魚貫而出,散聚於太和殿側的各處涼廊、偏殿、丹階之側。
眾人三兩成群,或聚或立,卻無一人談笑。
自魏瑞之名落下後,整個朝堂便仿佛被一記霹靂劈得人心俱靜,驚疑難平。
這一刻,朝堂之上,風未起而雲先亂。
……
太和殿西側涼廊下。
新黨諸人聚於一處,王擎重負手而立,眉頭緊鎖;林誌遠則滿麵陰沉,麵上已不複清晨的意氣風發。
“怎麼可能……”他低聲咬牙,語帶顫音,“魏瑞?他憑什麼?”
王擎重未語,良久才低聲道:“冷靜些,林大人。再慌也無益。”
“不是我慌!”林誌遠低聲斥道,目中滿是難以置信,“是這局……怎麼會變成這樣?”
“魏瑞那人,三朝不敢用,如今卻成了中相?這簡直……”
他一時語塞,喉頭翻湧,說不出話來。
“你莫要忘了,”王擎重目光深沉,“魏瑞進殿之前,陛下從未提及中相之位。”
“也就是說——”他頓了頓,目光灼灼,“這,是臨時起意。”
林誌遠猛然抬頭:“你的意思是……”
“陛下昨日未定中相人選,今早因魏瑞闖殿之舉,臨時變卦。”
王擎重沉聲道,“魏瑞之名,若非親見其人上殿,恐怕連你我都不曾提起,更遑論陛下。”
林誌遠眉頭緊蹙:“可那少年天子……他怎敢用魏瑞?”
“陛下不見得知道魏瑞之底。”王擎重緩緩搖頭,“他年輕,閱政不深,許是被魏瑞一番直言打動,才起了用意。”
“你回想一事。”他頓了頓,沉聲道:
“今早魏瑞進殿時,陛下神情並無慍色,反而頗為從容——那不是一位早有防備之君的反應,而是……一位新近起意,想借機馭人的帝王。”
林誌遠聞言,漸漸冷靜了幾分。
“你的意思是,這不過是一次震懾?”
“未必不是。”王擎重看向遠處靜立的丹墀之上,語聲淡淡:“魏瑞是老臣,是劍,是天子此時用來平衡新舊的殺招。”
“可劍揮過之後呢?”
“我等仍在。”
……
而此時,另一側丹階廊下,清流諸人亦自圍而議。
許居正沉默未語,站於廊柱之後,獨自看向半空雲層,眉眼深沉。
霍綱與郭儀、邊孟廣則聚在一處,低聲商議。
“諸位,”郭儀輕聲道,“你們覺得……這位陛下,是早有安排,還是臨時起意?”
“我不信他早知魏瑞。”霍綱搖頭,“他識魏瑞的可能……實在太小。”
“彆說陛下閱政未久,朝中事務才接不過幾月。”他頓了頓,“便是我們這些老臣,也常常忘了西都還有魏筆架這麼一位。”
邊孟廣點頭:“不錯。魏瑞一向不肯向人低頭,三朝都不用他,也就我等偶有書信往來。陛下怎會知他底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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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且,”郭儀思索片刻,“若他早有此人,何必讓我們在朝堂上苦撐到今日?何必眼睜睜看新黨幾乎全勝?”
三人相顧無言,皆是歎息。
“多半是……早朝魏瑞闖殿,陛下心有所動,便順勢而為。”
霍綱望向廊外鬆影婆娑的庭園,低聲喃喃:“隻是,他的‘順勢’,也順得太大膽了。”
“敢用魏瑞……這可不是尋常天子的膽魄。”
邊孟廣卻低聲道:“可也可能,是年少無知。”
“魏瑞何許人也?滿肚子火藥,連先帝都不敢用!”他壓低聲音,“陛下要真以為,這老頭子會聽話,那可就太天真了。”
郭儀眉頭微皺,卻終究未言。
……
與此同時,太和殿外的丹墀之上,魏瑞獨自佇立,負手凝望宮門方向。
他並未參與清流、新黨的聚議,隻獨自站立於晨風中,身軀挺直如鬆。
他仍未能緩過神來。
中相……
他本以為自己此來,必死無疑,哪知——
“陛下,竟真的用了我……”
他喃喃自語,目中波瀾起伏。
腦海中閃過的是陛下方才那平靜無瀾的眼眸,是他說“功過相抵”時那份鎮定,更是那句——“中相一職,朕以魏瑞繼之。”
他這一生,早已習慣了被冷落,被放逐,被視作“太過剛直,不堪大用”之人。
可今日,一個少年天子,竟在群臣瞠目之下,揀起了這把三朝無人敢用的鈍刀。
魏瑞此刻心中再無怒火,隻有沉思。
“也許……是朕心血來潮。”
“可若真是那樣……”他抬頭望天,“那也是我魏瑞,命該有此一搏。”
“若能死在這相位上,未嘗不是……一個完滿。”
……
半炷香時光悄然而逝。
宮鐘再次響起,金聲玉振。
一眾朝臣重新歸列太和殿中,彼此間神色各異。
太和殿外,金鐘猶在餘鳴,正午尚未至,春日朝陽卻早已穿過重簷,照亮大殿朱瓦金梁。
黃門內侍依令將一份折卷自禦階上捧下,傳至群臣之中。
“陛下禦批在此,命諸位詳閱,有無紕漏。”
內侍話音未落,便有新黨官員迅速上前,將那份奏疏接過,展開閱覽。
隨著那熟悉的黑朱兩色批注顯現,殿中氣氛頓時如凝滯了風雪,眾人隻覺心頭震顫。
那赫然是一份三日前呈上之疏,正是新黨諸臣聯名所奏,請求罷免許居正、調整三相人選。
而在最末批注之處,朱筆一行字,筆力遒勁、落筆沉穩,卻在一瞬間驚醒眾人:
“許居正另有他為,擬換之,換魏瑞;邊孟廣秉性執正,可任左相。”
“此疏之議,留存檔牘,朕思量已決,明日宣之。”
——禦批落款之日:六月初四。
“六月初四?昨日?”林誌遠幾乎是下意識低語,麵色瞬間煞白如紙。
他猛地將手中的折子翻轉,重新確認落款,又看了那幾行字三遍,仍覺難以置信。他心中嗡鳴,仿佛天雷滾過,隻覺一股寒氣直透脊背。
昨日?!
換言之,陛下今日早朝所定之“中相魏瑞”,並非魏瑞進殿死諫、打動龍心的臨時應對,而是——
陛下早就決定了!
新黨之中,王擎重亦迅速翻看那禦批,他神色亦為之一變,沉吟片刻,卻比林誌遠反應得更快些。許久,他輕聲道:
“昨日之批……”他緩緩吐氣,眼中浮現出前所未有的凝重,“是我們——看錯了。”
他望著林誌遠,語氣如刀鋒破空:“你記得昨日朝堂,我們奏章呈入之後,陛下未有言語,卻未曾退堂。”
“那一刻,他已決斷,隻是不言。”
“魏瑞……不是他一時被打動,而是……他本就在盤中。”
林誌遠喃喃低語:“可……陛下怎會知道魏瑞?他……他怎可能會想到用魏瑞?”
他仿佛在自語,又仿佛在質問蒼天。
要知道,魏瑞是遠在西都的老臣,雖有清譽,但早年因直諫之名而被列為“難用之人”。三朝未重用,此人久居西都,幾近被遺忘於權力之外。
可現在——
“一個剛執政不過半載的年輕天子……”林誌遠眼神渙散,“他竟然……知道魏瑞,還敢用魏瑞?”
“還……早在昨日,就寫了禦批?”
王擎重看著他,聲音低沉如鐘:“不是他敢,是他早就決定。”
“這一局,我們以為他被裹挾,實則……是我們,被他一劍引入深淵。”
他閉目半晌,再睜眼時,瞳光銳利如冰:“我們,低估了他。”
林誌遠愣立當場,片刻後頹然低頭,猶如潰堤之堤石,被真相砸得粉碎。
……
而另一邊,清流陣營中也陷入了難言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