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飛逝,轉眼間已然日近午時。
進軍營地。
烈陽當空,天光明亮,卻似毫無溫度,仿佛一層蒼白的火,灼得人背脊發冷。
整個營地壓抑得如同一隻沉重的皮囊,懸在半空,隨時可能砸落下來。
營內氣氛緊張到了極點,所有人都在等待那座宮城中傳出的消息。
兩撥人,涇渭分明。
一邊是蒙尚元的舊部,神色沉肅,三三兩兩立在角落,未敢高聲,言語更少,隻是望著宮門方向的目光裡寫滿憂慮。
另一邊,則是林馭堂的附從,或明或暗聚攏成群,神情興奮,語調上揚,麵色間藏不住期待與得意。
“放心,陸大人,不用著急,蒙尚元這次妥妥的沒戲了。”一個穿著偏鋒軍服的士卒嘖了一聲,語氣帶著快意。
“嘖,宮禁動手?這都不死才有鬼呢。”另一個軍士附和著,撇了撇嘴
“再說了,他現在也不過是個衛隊長,連個正印都不是,早該下去給新統讓路了。”
“林大人才是正道。他年紀輕,懂規矩,又是王擎重、林誌遠兩位大人看中的人。”
說話的是喬慎,眼神銳利而賊光閃爍,一邊說著,還一邊向不遠處那一隊寡言少語、守在角落的蒙尚元舊部瞟去,眼神帶著幾分刻意的挑釁。
而陸沅,就站在那隊人不遠處。
他雙手背在身後,身穿明亮軍袍,腰間佩刀紋絲不亂,仿佛此刻的他才是這營中真正的掌舵人。
他目光在那些舊部身上一一掃過,唇角掛著若有似無的冷笑。
“嘖,瞧瞧這幾個忠犬樣,真是忠心耿耿啊。”
他說得不高,卻足夠那幾人聽見。
果然,有一名年輕軍士眉頭一皺,拳頭微微握緊。
正是胡猛。
他也是蒙尚元舊部中最剛烈的一位,曾隨蒙尚元夜巡皇街,斬亂兵、擒刺客,立過數次戰功。
他今日站得筆直,麵色沉穩,聽到此話雖未發聲,但身邊幾人都能看出他在隱忍。
陸沅看在眼中,冷笑更甚。
他邁步而前,裝模作樣地巡視一圈,走到蒙尚元舊部那一列人前,負手駐足,冷聲開口:
“朝令夕改,法紀不存,如此風氣,你們卻還敢不散?”
他話音落地,不等那幾人回應,又冷哼一聲:
“看來真是教而不改,目無軍規!來人,報我名,拿軍律來,我倒要看看,這些人是哪一條令之下,竟敢在命未定之時私自紮堆議政!”
“陸大人,”胡猛終於沉聲開口,聲音低沉沙啞,“我們隻是靜立,沒有言語。”
“哼!”陸沅一揮手,冷眼斜睨,“你們那眼神,可比言語更大聲!”
“還敢頂嘴?你當我是瞎的?怎麼?還覺得現在,你們還有你主子給撐腰?還以為你們有什麼特權麼?”
他獰笑一聲,低頭靠近幾步,像是怕彆人聽不見,反而壓低了聲音:
“實話告訴你,今天的事情,林大人已經籌備了很多天了!這次,蒙尚元死定了!”
陸沅轉過身,一邊撫著腰間佩刀,一邊緩步離開,仿佛完成一場例行巡視,臨走時卻又丟下一句:
“林大人回來之日,便是你們統統走人之時。”
“再不走,說不定連明天飯都沒得吃了。”
話落,他袍袖一甩,昂首闊步而去,身後那一群林馭堂的心腹隨即哄笑出聲,聲音不大,卻故意不掩耳,傳得遠遠的。
等到陸沅走遠,胡猛那幾人終於有人輕聲罵了一句:“狗東西。”
“算了。”胡猛按住他,“咱們乾的是軍人的活,不是狗的嘴仗。”
“若統領真倒了,他升官的事,倒還真不遠了。”
那人頓時噎住,不再言語。
而陸沅這一邊,回到自己的營帳外,心情愉悅地眯起眼來。
“等著吧……等林大人回來,我倒要看看,到時候誰還敢擺出那副樣子?”
他望著遠處宮城的方向,目光灼熱而興奮。
他知道,這一次如果林馭堂能順利轉正,他作為最早出力、最早站邊的“老實人”,必然會得到好處。
至少,禁軍某一營的副統他是誌在必得。
甚至再往後一步,誰知道呢?
陸沅微微咧嘴一笑,臉上滿是藏不住的野心。
“等著吧,蒙尚元。”
“等著跪下的那一刻,我定親自,送你一程。”
喬慎遠遠望著陸沅轉身離去的背影,眼中泛起幾分油滑笑意,唇角微勾,舔了舔牙縫,像是終於嗅到了一點“要升了”的甜頭。
“也好,也該讓我露露臉了。”他心下暗道。
方才陸沅與那群蒙尚元舊部的人“巡營交鋒”,他一字未插,卻在旁看得清清楚楚。這種時候,聰明人不會上來摻和——但會在事後補刀。
尤其是對那幫仍念著蒙尚元的“死硬派”。
喬慎原本就是副巡營都頭,同時還掌管風紀。
雖隻是個小職,但在營中卻有實權:
文書巡查、勤務分配,尤其是兵丁調派、執罰分責,全歸他口令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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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風頭大轉,林大人上位指日可待,陸沅也逐漸成了副營中言事的“準統”,自己這條線若再不捧上去,怕是副都也要被人擠走。
想到這,他輕咳一聲,轉身便往主營水塘一帶而去。
那處恰是胡猛等舊部被安排的駐守地。
這時正午當頭,烈陽如火,沙石地上仿佛鋪了鐵板一般,一腳踩下去都能聞到焦味,哪怕軍靴厚重,也被烤得滾燙。
“胡猛——在不在?”喬慎走近時,聲音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呼喝。
胡猛與幾名舊部正在提水清洗盔甲,聞聲一齊起身,立正行禮。
“在。”
喬慎掃了他們一眼,嘴角噙笑,但眼神裡分明藏著一股刻意為難的興奮感。
“不錯,站得挺精神。”他說著,忽地語調一轉,“你們幾個,下午開始,調去後院石棚,搬軍械。”
一聽此話,胡猛眉頭微蹙。
後院石棚,是營中最臟最重最折人的苦活,那處常年曬不到風,空氣悶熱如爐,不少生鐵與廢兵械堆積其中,往來運送之物動輒數百斤,多年未清理。
而今日,又恰逢六月盛暑,調去那處工作,簡直就是明晃晃的“整人”。
“喬都頭。”胡猛壓著情緒開口,“照例,此活輪值應由東營第三隊接替,今日當輪並非我隊。”
喬慎聞言,眼神微變,但笑意不減。
“嗬,你還真懂規矩?”他說著,忽地兩步上前,臉湊得近了些,低聲道,“可我說讓你去,那你就得去。”
“你若不服,大可以去找陸副統申冤……不,去找你那位‘蒙大人’也行。”
這話說得極輕,卻像針一樣,精準刺進所有人心口。
胡猛身後幾人臉色都變了,握緊了拳頭卻不敢開口,連呼吸都小心了幾分。
“怎麼,不動?”喬慎似笑非笑,忽地一拍手,“來人,去後院搬鐵輪車,再取個麻繩,給他們幾個綁腿拉車。”
“今日宮裡要用製箭器械,若誤了時辰,你們自己掂量。”
這番話落下,眾人臉色更沉。
“喬都頭。”胡猛終是低聲道,“後院的活,平日裡都得十幾人。眼下,就我們六人?”
“哦?”喬慎挑了挑眉,“你這是嫌我派你人少?還挑活了?”
他轉身對身後一小隊士卒喝道:“聽清了沒?人家說活派太多,說我們欺負他們。”
士卒們心照不宣,頓時爆出幾聲大笑。
“喲,這可是老將的兵,硬氣著呢。”
“瞧這骨頭都硬了。”
“我看他們真是閒得不夠累。”
笑聲肆意地傳入胡猛幾人耳中,他們卻無一人出聲。隻是目光沉冷,緊緊盯著喬慎那張浮誇嘴臉。
“去。”胡猛終是冷冷吐出一個字。
“兄弟們,咱們不怕吃苦,怕的是脊梁彎了。”他輕聲說。
幾人互望一眼,默默點頭,然後如默契老兵般,各自抓起身邊器械,披甲整備,邁步朝後院石棚方向走去。
腳步沉穩,帶著無聲的倔強。
喬慎看著他們遠去,嘖了一聲,自語道:
“還裝得挺像回事。”
“可惜啊,這世道,硬骨頭最容易斷。”
他轉身回了主帳,自得其樂,仿佛已然勝券在握。
而石棚之後,烈日仍在暴曬。
鐵輪滾動,塵土飛揚,汗水與熱浪混作一體,將那幾道堅毅身影蒸得近乎透明。
可他們沒有一人抱怨。
蒙尚元未倒,他們便不倒。
——哪怕這一口氣,撐得再苦。
此時,無人注意到,營門之外,一道身影踉蹌而至,灰頭土臉、氣喘籲籲。
正午日頭正毒,那人卻連汗都顧不得擦,幾乎是跌跌撞撞衝進了禁軍大營,一邊跑一邊喊:“大事了!出大事了——!”
聲音尖厲,驚得營中眾人紛紛側目。
“誰在鬼叫!”喬慎正倚著營柱納涼,猛然回頭,眉頭狠狠一皺。
那人衝到近前,一身泥塵,軍靴都跑得鬆脫了,臉上焦急混亂,眼裡卻滿是驚駭。
“快、快告訴陸副統、喬都頭……宮裡傳出話了,傳——傳下來了!”
“什麼傳下來了?”喬慎起身,踱步而來,目光淩厲,“有旨麼?你手裡拿的哪道章?內廷印呢?來人有沒有?”他語氣越說越冷。
那軍士抹了把臉,喘著氣:
“不是正式宣旨……但我親眼在西廊聽到幾個小黃門說的——陛下在太和殿上,當著百官的麵,說要保蒙大人,還罵林馭堂……說什麼‘護短怎麼了’!”
“還有人說……陛下當場下令——讓林馭堂革職!蒙大人重回大統領——”
“住口!!!”喬慎厲喝一聲,臉色青白交加,一步衝上來就是一巴掌扇了過去!
“啪——!”
那軍士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便被打得踉蹌倒地,半邊臉腫起,嘴角沁血。
“你瘋了?!”喬慎低吼,像頭被逼到角落的狼,眼神陰狠又驚懼,“你知道你剛才在胡說什麼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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