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貴慢慢展開聖旨,尖細而悠長的嗓音,像一柄刺刀,緩緩劃開每一個人的神經: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
“朕觀禁軍近年之風,軍紀廢弛,綱目不明,實有整頓之需。”
“前禁軍大統領蒙尚元,昔有忠誠之績,後因黨禍波及,致使職失、名辱,然其誌不移,其節不改。”
“今日太和殿上,蒙尚元請罪三次,不求功,不避過,朕深感其心,嘉其誠,念其往績,思其擔當——”
“特此,任命蒙尚元,複掌禁軍,拜為大統領!”
轟!
一言既出,雷霆萬鈞!
陸沅本是跪得筆直,此刻卻像被人猛地一拳擊在胸口,整個人往後一個趔趄,撲通跪坐在地,臉上的血色瞬間退得乾乾淨淨!
“你說……什麼?!”
他幾乎不自覺地開口,聲音顫抖,頸項上的青筋爆起,眼中寫滿了驚駭與不信。
喬慎身旁幾人更是滿臉懵然,仿佛被釘在原地。
“不是……不對……不是說林大人要正統了嗎?!”
“怎麼會是——他?!”
“蒙尚元?!他怎麼可能……他不是該……該受罰嗎?!”
一道道震驚至極的眼神,在營地裡此起彼伏,就像一陣大火燒穿了滿營士卒的理智。
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韓貴的嗓子再尖,也刺不破那一道“荒唐”的認知——
蒙尚元,那個一早被他們判了“死”的舊將,如今,居然重回統領之位?!
“這不可能……”
陸沅喃喃自語,臉色如紙,仿佛整個人都抽空了血。
他感覺自己像被天雷劈了個正著,那些對林馭堂獻殷勤的日子、對蒙尚元冷眼譏諷的畫麵、對喬慎信誓旦旦許諾的未來……在這一刻,全部化作了鋒利的刀,狠狠反刺回自己身上。
“聖上……瘋了不成?”
“難道就不怕被朝堂議論?不怕被天下非議?!”
他瞪大了眼睛,望著站在黃緞下的韓貴,隻覺得那紫袍之上,金印之光灼得他頭皮發麻。
而喬慎,則是在韓貴繼續宣讀下一段旨意時,徹底臉色變了:
“林馭堂,倚權仗勢,妄圖操弄禁軍,欺上犯上,破壞軍紀,已失統領之器——”
“革去一應職務,貶為普通軍士,自今日起,於偏鋒衛曆練修省!”
這句話一落,喬慎“砰”地一聲跪倒在地,雙手死死撐地,卻依舊止不住全身顫抖。
他腦中嗡嗡作響,心中隻有一個念頭:
“完了……完了……我們全完了……”
他的手心滲出冷汗,浸透了掌下塵土。
他知道,陸沅也知道——他們投錯了人,賭錯了局!
而那站在角落的胡猛與其餘舊部,此時也全都如被雷擊,目光怔怔,仿佛被人按住腦袋強迫看見了一個從未想象過的未來。
“統……統領真的回來了?”
“不是假的?不是演的?”
韓貴宣讀完旨意,慢慢收攏聖旨,雙手合掌,往地上輕輕一拍,金印震地有聲。
他抬起頭,環顧營地一圈,語氣一字一句:
“陛下有令,禁軍舊製即日起複整,蒙大統領可即刻赴任,整頓軍容,肅清內亂。”
他眼神在陸沅、喬慎身上停留片刻,冷冷一哼:
“聖上的眼睛,可比你們多得很。”
說罷,他拂袖而去,不再多言,徒留一片死寂。
——營地之中,鴉雀無聲。
有人張著嘴,卻一個字都吐不出來;有人喉頭發哽,卻吐出的隻有無聲的驚駭。
陸沅雙眼發直,仍跪坐在地,宛如屍蛻。
喬慎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跪趴在地上,臉色慘白如紙,背後冷汗直流,濕透了後背的甲衣。
他喃喃一句:“完了……真的完了……”
而胡猛此刻依舊怔怔看著那隊漸行漸遠的宣旨儀衛,一雙眼慢慢泛紅,像是終於從夢中驚醒,聲音沙啞地道:
“他……他真回來了……”
這一刻,那些站在營地中間、曾被嘲諷、曾被羞辱、曾被流放苦役的舊部,一個個顫著身子站直起來。
無人言語,卻有眼淚悄然落下。
陽光烈烈,金光萬丈。
而舊將歸來,劍鋒再起。
片刻後,韓貴帶著宣旨儀衛緩緩離開,金縷聖旨在他懷中輕輕晃動,那是帝王意誌的象征,是壓倒一切爭議與質疑的重錘。
禁軍營地門前,一如片刻前的熾陽烈日,卻已是兩個世界。
他走了,聖旨落下,卻仿佛將這片營地劈作了兩半——忠者與奸者,明者與暗者,榮者與敗者,徹底分立。
陸沅依舊跪在地上,像是再也站不起來。
汗水從鬢角一滴滴落下,浸濕地上的塵土,他的手指死死扣住地麵,指甲縫裡都是砂石,可他全然無覺。
“怎麼會……怎麼會這樣……”他低聲嘟噥,像是在做噩夢。
他一直堅信,林馭堂就是新統的未來,他隻要跟著走,就能一步步升遷。王擎重、林誌遠,那可是新黨的天柱,連天子都要忌憚三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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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現在,林馭堂被貶,蒙尚元封回大統領,整個大勢……頃刻崩塌!
那份來自上位者的權威、算計、布局,連一絲風都未起,就這樣——被少年天子的一句話擊得粉碎。
他忽然感到一種徹底的無力。
以前他對那些“忠誠”“士節”嗤之以鼻,認為不過是權術之外的空談,可現在,他忽然發現,那些他鄙夷的東西,卻是支撐彆人翻盤的根基。
而他,什麼都沒有。
喬慎則是雙手死死撐地,臉貼著塵土,心中隻有一個聲音在瘋狂轟鳴:
“完了……真的完了……”
他想起自己方才對胡猛他們的奚落,想起在營中倚勢淩人,暗中將蒙尚元舊部一個個調去苦役、以折服為借口羞辱他們的那些夜晚。
他以為自己在“站邊”,以為林馭堂就是天命之人。
現在呢?
他的靠山被砍,他的後台倒塌,而那個被他連名字都不肯正眼叫一聲的“舊人”,即將以堂堂大統領之姿,回營掌軍!
他突然渾身冷得發抖。
這不僅是輸,更是——投錯了人,走錯了路。
他想逃。
他想立刻告病、辭職、脫身,哪怕從此丟盔棄甲,也不想留下來麵對那個他一度以為“落魄廢人”的兵將。
可他動不了。
他的腿仿佛生根,他的心已經沉到了穀底。
他聽見身後陸沅嘶啞著聲音低聲咒罵:“狗娘養的……誰讓你們亂說話的……陛下瘋了……瘋了……”
可連他自己也知道,這不是瘋,這是帝王之斷。
而他們,賭錯了局,拿命賭錯。
另一邊,胡猛久久沒有說話。
他站在原地,眼神望著遠方太監儀衛消失的方向,像是心神仍未歸位。
他的手依然死死攥著腰間佩刀,那把被喬慎勒令打磨三日、幾乎磨去寒芒的舊刀,如今卻在陽光下重新閃爍起金屬的亮色。
那不是刀光,是一顆心裡重新點亮的火。
“真的……真的是陛下親下的旨。”有人低聲呢喃。
“林馭堂被貶,統領回來了……”另一個聲音帶著哭腔。
片刻的寂靜之後,不知是誰猛地一跪,叩地如鐘:
“蒙統領萬歲——!”
緊接著,一人、兩人、三人……所有舊部齊刷刷跪地,朝著營門外的方向三叩首!
他們不是對著那太監跪拜,而是對著那個禦筆定命、直言“護短”的少年帝王。
跪的是一口氣,一份忠,一段無人知的過往。
胡猛也終於緩緩低下頭。
他知道,那個一度被他們以為“再無希望”的人,回來了。
不是苟活、不是退讓,而是帶著天子親筆、以“護短”為名、以軍心為實,堂堂正正地歸來!
他喃喃自語:“我們撐住了……終於撐住了……”
他想起那幾日搬軍械的烈陽,想起石棚中渾濁不透的空氣,想起喬慎陰陽怪氣的話、陸沅高高在上的笑、整營人對他們冷眼相待。
那時候他們幾乎都要相信了——
蒙統領不會回來了。
天子已經忘了他們。
可如今,這一紙聖旨,打了所有人一巴掌。
他一拳砸在自己胸口,聲音發顫,卻又像一聲鼓響:
“他沒忘……”
“陛下沒忘我們。”
整個營地,像經曆了一場暴雨之後的初晴。
林馭堂的餘黨全都噤若寒蟬,原本趾高氣揚的幾名偏鋒軍隊副將全都躲回營帳,連頭都不敢露。
喬慎的親信幾個甚至悄悄解了甲、藏了佩刀,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被統領點名清算。
有人想趁亂溜出營門,但還未走到前崗,就被守衛攔了回來:
“統領未歸前,營門封閉。”
“違令者,按軍法處置。”
而那些原本還在冷眼旁觀的軍士,現在卻偷偷換上最整齊的軍衣,修整佩刀,甚至有人悄悄詢問:“蒙大人什麼時候回來?是不是得站崗迎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