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擎重側目看了他一眼,目光平靜不波:“哦?你還有哪裡不放心?”
林誌遠放下茶盞,聲音低沉,眼神中卻有了幾分回光返照般的清明:“我在想——若是陛下……真的不顧一切,要動我們呢?”
他頓了頓,語氣愈發凝重:
“若他真要魚死網破,隻為了拔除我們這些人,把天下朝政全數砸碎再重建,那該如何?畢竟,他還年輕,不一定想得透這些……若他真有這種決心和孤注一擲的膽量……”
話未儘,空氣便微微凝滯。
王擎重卻倏地笑了。
那是一種不像譏諷、不似大笑的笑,而是帶著一絲了然的、近乎輕蔑的平靜笑意。他微微頷首,抬手拂袖,將茶漬輕輕從案上拭去,才緩緩開口:
“你錯了,林大人。”
“不是‘他不一定想得透’,而是——即便他真想打個魚死網破,也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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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他說著,緩緩抬頭,語氣淡淡,卻句句清晰,“這天下不是他一個人的。”
“還有清流。”
林誌遠一怔:“……清流?”
“對。”王擎重緩緩點頭,目中浮出一抹冷靜的笑意,“你真以為,這群講章講學、處處清廉的讀書人,就隻知道高談闊論、不問實務?”
“他們在朝中多年,雖不主事,卻看得比誰都清。你以為他們不知若清洗過猛,朝政會出何等亂子?吏部空了,戶部斷了,工部癱了——你讓他們治國憑什麼?憑空講清議?!”
“彆小看他們。”王擎重指了指案上那本舊《吏治總綱》,冷笑道:“許居正、邊孟廣這些人,雖心中自傲清廉自持,可他們更知道一點——朝廷不是靠理想活著的,是靠製度與人力。”
“你要他們扛下整個中樞?扛不起。他們自己比誰都清楚。”
“所以,”王擎重語聲輕輕,卻字字打在林誌遠心頭,“哪怕陛下真有那份心、那份膽,他也邁不過他們那一道。”
“因為,清流自己——也不敢讓我們現在就死。”
這話一出,林誌遠仿佛被當頭一棒,一瞬間眼神複雜至極,整個人呆在原地。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像是壓在胸口的那口寒氣終於有了出口。
“你是說……現在的我們,對他們而言,也是……一種‘必須’?”
“不錯。”王擎重點頭,“你可還記得當初新黨初成時,邊孟廣、霍綱等人也曾上疏抗議,說我們偏私任人,結黨營私?”
“可這些年過去,朝堂照舊轉動,他們也照樣照著我們這套機製活。”他微微一笑,“他們嘴裡罵得最狠,可等真輪到他們上位,一樣靠著這套人馬做事。若非如此,他們今日哪有本事替代我們?”
“如今許居正做了大相,他豈會不知這局裡有幾分虛?他若要穩朝綱,必不會讚成天子貿然拔我們根基。”
“而邊孟廣、霍綱?一個做左相,一個掌軍政,兩個都不是急進之人,天子若真想砸舊立新,第一個勸阻的,就是他們。”
林誌遠越聽,越覺得眼前豁然明亮。他原先腦中那些壓得他透不過氣的憂懼,一點點散了去,仿佛有一道沉悶的鐵閘被人從內部慢慢扳開了。
“你說得對……”他低聲喃喃,“你說得對……”
“哪怕是許居正,也絕不願看到朝堂崩塌。他想守清議,難道不也想守天下?”
“正是。”王擎重點頭,輕聲道:“清流在這個節點上,是‘阻力’,也是‘緩衝’。”
“他們之於我們,如同一層柔障。表麵是清風正道,實則也在替朝廷——替皇帝本身,守住不崩。”
“所以陛下就算有心打蛇,也不能拔山。”他神色依舊如常,“想動我們,必先打通清流;清流不讓,他便動不得。”
“而我們要做的,就是把這時間——穩穩抓在手中。”
他頓了頓,又看向林誌遠:
“如今之局,我們不可再前,不可妄動;更不可自亂陣腳。”
“你要記住,林大人,”王擎重緩緩道,“眼下這局,不是咬牙硬撐,而是以年為計。”
“他就算真想動我們,也得慢慢來。可這一慢,我們就贏了一半。”
林誌遠緩緩點頭,那眉宇之間緊繃的線條,終於緩和了些許。
“是,以年為計……”他輕聲重複著,似乎反複咀嚼著這句話的分量。
“這段時間,足夠我們用。”王擎重斬釘截鐵道,“隻要我們還在,他們動不了根。動不了根,就要妥協。”
“到那時,不是他們揀我們,而是我們挑他們。”
林誌遠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終於從那份惶然與壓抑中掙脫出來。他坐直了身子,重新拾起冷掉的茶盞,抬頭朝王擎重點頭致意。
“王大人……我服了。”
“你才是真正看透局勢之人。”他說著,語氣裡已不再是驚慌,而是恢複了幾分昔日鋒利。
“我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了。”
王擎重並未回應,隻淡然一笑,又將案上舊茶斟滿一盞,緩緩推至林誌遠麵前。
“冷了,但也能醒心。”
林誌遠接過茶盞,輕輕飲下一口,眉頭舒展,眼神明澈。
王府內的燈光,依舊溫暖。
……
夜已深,許府內依舊燈火猶明。
後堂之內,幾縷燈影映在窗紙上,仿佛沉沉夜色中一簇難以熄滅的執念。
案上擺滿了各部名冊,記載著東都文武官員的姓名、出身、仕履、黨籍,甚至還有些極為私密的旁注——那是許居正這些年一筆筆收錄的“用人簿”。
邊孟廣、霍綱坐於一側,俱神色凝重。
許居正翻過一本官籍名錄,緩緩放下,輕歎一聲:“吏部中,若撤林係之人,可替者不過五人。”
“工部無望,禮部缺人,刑部人雖多,然多不堪大任。至於兵部……”他轉向霍綱,“大半將吏俱是舊係軍中提拔,若一並撤換,隻怕軍心未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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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綱不語,半晌低聲道:“我軍中識兵者寥寥,軍政調度之能,不是一日練成。”他苦笑一聲,“若真拔去王擎重與林馭堂那一係……禁軍與邊營,恐將無以為繼。”
邊孟廣亦皺眉翻著一冊,許久道:“說實話,我手中確有數人可薦,但多數皆為清議名士,清名有餘,庶務不足。”
他抬眼看向許居正,“清流這些年重名節輕實務,不喜執庶職、管吏政……如今陛下若真大舉清洗新黨,隻怕我等根本補不過來。”
“說到底,”許居正點頭,語氣極低,“朝局雖變,新舊更替,卻不是翻書倒卷的事。”
他頓了頓,眼神愈發沉凝。
“清流若自詡持節之人,便不能在此關口隻講忠義而不問實政。若我們真要為國為主,為局穩綱,便不能不正視這個現實——”
“我們,替不了他們。”
這句話一出,邊孟廣與霍綱皆沉默。
亭外風動,枝影搖晃,仿佛也映著他們心中搖擺不定的未來。
片刻後,霍綱開口:“那……要不要勸陛下,暫緩動手?”
許居正緩緩起身,走到書案前,點燃一枝新香,拂袖坐下。
“是該勸了。”
他取出一卷雪絹素紙,研墨蘸筆,靜默良久才落筆書寫。
燭影搖晃中,他每一字落下都極其沉重,像是為整座朝堂勾勒骨架,又似是在一片渾濁水澤中尋求一條通行的路徑。
他邊寫邊道:
“今朝朝堂震動,固然新黨多年專權,黨禍深重,然其於政務之根基,不可儘廢。若陛下一時意氣,貿然全斬,朝綱恐難安穩,政務更難續接。”
“當今之局,非打蛇不可,但此蛇非斬首一刀,而需割鱗去毒,步步為營。”
“若連根拔除,反將引天下震蕩。此舉,不可不慎。”
“我等為臣者,既不能避清議之鋒,又不可不顧國本之穩。”
霍綱聽到這,歎道:
“你說得對。這些年來,清流處處標榜忠直,卻終歸少入庶職。新黨雖多跋扈,然提拔實才者亦不少……如今陛下若聽信一言之喜,輕易出手,隻怕真的是搬起石頭砸自己腳了。”
邊孟廣看著許居正筆走龍蛇,眉宇沉靜,忽問:“你準備何時上奏?”
“明日一早。”許居正道,“宮中多耳目,夜裡不宜動筆信遞,我當親自攜疏入宮,送交陛下。”
“就說,臣等清流,雖不欲與新黨並列,但更不願朝堂斷線。”
“若欲整肅,須先謀人;若要撥亂,必先理綱。”
“今非動時,萬望陛下三思而後行。”
霍綱歎了口氣,“你是怕,天子尚年輕,心思易熱,一時震怒之下……真的不顧後果了。”
“是。”許居正道,“他已用魏瑞、擢你我二人,便是給了信任。但若我們眼見危局而不諫,不是輔佐,而是放縱。”
“到那時,朝堂若崩,誰也無法獨善其身。”
邊孟廣輕輕點頭,“此事確需謹慎。”他略一沉吟,忽然笑了一下,“說起來,這倒也正印證了王擎重那句話——‘拔我者,挖骨換血。’”
“我們若真不願見大堯失血過多,便該勸止這一刀。”
許居正寫完,蓋印封署,將奏疏遞予下人,命其妥帖封存。
他回身坐下,望向燭光。
“等這一關過了,便要著手一事。”他緩緩道。
“我們……要開始真正培養能替代新黨的人才了。”
霍綱與邊孟廣對視一眼,皆知這句話之重。
“這一步,我們遲了十年。”許居正低聲道,“再遲,便真被王擎重看扁了。”
燭光躍動間,許府後園悄無聲息地沉進深夜,唯有那盞剛封好的奏疏,靜靜立於燈下,像一份沉重的勸言,也像一隻已投向深潭的石子——
明日一到,便會掀起,波瀾四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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