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內堂,夜色深沉,簾櫳低垂,沉香嫋嫋。
簷角之上,風鈴微動,蕩出幾聲清冷的響音,仿佛也被這席夜的壓抑所擾。
屋內燈光暖黃,書案上墨跡未乾,幾卷奏牘攤陳整齊,茶香蒸騰不散,氤氳在檀香木色的燈光之中。
而屋中氣氛,卻截然不同。
林誌遠坐立難安,來回踱步,眉頭深鎖,眼中滿是濃烈的不安。
他原本素來儀態端整、言語有度,即便朝堂交鋒也麵不改色,如今卻神色慌張,氣息浮躁,額角的汗珠已沁了出來。
“今日……今日這場朝會,許居正升為大相,邊孟廣居左相……”他喃喃低語,“連那魏瑞……那瘋子都被扶為中相!”
他忽地停下腳步,倏然轉身,目光緊緊盯向坐於太師椅上的王擎重,像是想從這位舊黨首腦的眼中看出些許動搖,哪怕隻是一點擔憂。
然而,王擎重卻神色如常,端坐榻上,手持茶盞,姿態悠然,仿佛屋外風雨與他無關,仿佛那三相換位不過是宮中小宴,清風閒事。
“王大人,你……”林誌遠嗓音一啞,心頭更慌,“你竟還能坐得住?!”
“你就一點都不慌嗎?!”
“你難道看不出來?這一步步,分明是朝我們來了!”
他低聲吼出,幾乎帶著咬牙切齒的憤怒與恐懼,“新黨如今被排除在三相之外,滿朝清流上位,那句‘蛇已出’……就是在說我們啊!”
“陛下要整肅的,難道不是我們?!我們才是如今的‘舊勢’,才是他要斬的那群‘毒蛇’!”
“你怎能還坐得住?!”
王擎重依舊沒有起身,反而舉盞輕啜一口,淡淡道:“林大人,你先坐吧。”
“喝口茶,彆把自己急壞了。”
林誌遠怔了一下,竟一時無言。他看著王擎重那張波瀾不驚的臉,忽然有一種強烈的錯覺——這位曾在朝堂雷霆發言、指點江山的新黨重臣,仿佛根本就不是活在今天的亂局之中。
“你到底……到底怎麼想的?”他語氣低沉,卻帶了幾分顫意,“就今日之局,接下來陛下若要動刀,首當其衝的,就是你我二人!”
“王大人,你當真……半分也不懼嗎?”
王擎重終於放下茶盞,輕輕擦了擦指尖水汽,這才慢慢開口:
“你太急了,林大人。”
“你擔心的這些——都不會發生。”
他說這話時,眼神平靜如潭,語氣更像是在寬慰一個小輩:“陛下可以換相,但不能換天下;可以整人,卻不能空堂。”
“你真以為,他敢一口氣斬儘我們這些人,朝堂便能無恙?”
“你太小看了我們,也太高看了他。”
林誌遠怔住:“你是說……他動不了我們?”
王擎重輕輕一笑,聲音不高,卻帶著令人不寒而栗的篤定:
“不是動不了,而是動了——他就動不了大堯了。”
他緩緩站起身來,步至窗前,負手望向夜色中的遠方宮城,燈火在夜霧中晃動,那是一處他無數次遙望、進退、博弈的地方。
“我們新黨執政十餘年,六部十三司,府州縣衙,無一不有我等人馬。”他說,“我們提拔的,不隻是心腹,更是一整套‘運轉機製’。”
“你若拔出這些人,朝堂便不是掉一層皮那麼簡單。”他回頭看林誌遠,目光冷厲。
“而是挖肉削骨。”
林誌遠喉頭動了動,眼神中浮現震動之色。
“你以為陛下不明白這些?你以為他真天真得以為,換幾個人、換幾張聖旨,就能洗淨十年的盤根錯節?”
王擎重嗤笑一聲,回到案前,又斟了一盞茶,道:
“彆看他今日打得狠,其實心裡比我們還怕。”
“怕什麼?”
“怕拔了我們,沒人可用。”他看著林誌遠,“怕整個朝政運轉停滯,怕他引以為傲的改革,剛邁一步就陷入泥潭。”
“你以為今日他用了魏瑞,是為何?”
“不就是想立威嗎?想震我們一下。”
“可你仔細看——魏瑞雖剛烈,但根本無派無係,不結黨營私。這種人用來當麵旗可以,真叫他調度大政,他一個人扛得起整個中樞?”
“扛不起。”王擎重冷聲道,“他隻能是一個標杆,不是主梁。”
林誌遠怔怔地望著他,像是終於被一點道理喚醒,又像是在勉強讓自己接受這個解釋。
“可……他若真下死手呢?”他仍不放心,“真一個個斬你我人馬,清洗新黨,我們……”
“我們也不是坐著挨打的。”王擎重道,“陛下不是天子?我們是蟄伏十年的根脈。”
“彆忘了,所謂新黨,並非一朝一夕。地方有我們的人,六部有我們的吏,州郡、藩鎮皆有餘力。若他真敢動得太多,隻怕第一日就會發現——奏疏不達,銀契不發,州府不報,百事不行。”
他一字一句,冷聲而出:“朝廷的身軀雖大,但脈絡若亂,再大的心臟,也動彈不得。”
林誌遠緩緩坐下,額頭的汗已退了幾分,卻仍舊眉頭緊鎖:“那我們該怎麼做?是隱忍,還是對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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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擎重淡淡搖頭:“這局才剛起,何來對抗?”
“我們要做的,是穩住自己,穩住人心。讓他知道,想動我們,代價極大。”
他目光淡淡,語氣輕輕,卻字字如釘:
“這一戰,鬥的不是忠奸,而是承載之力。”
“天子以為他能獨斷,但天下不是一個人的。”
“他若真想斬蛇……便得先問,這蛇若死,誰來替它遊行水底、吞食百蟲。”
林誌遠深吸了一口氣,終於點頭,卻仍有憂色:“但願……你說得對。”
王擎重輕輕一笑,又舉起那盞茶:“今日驚雷,響在殿上;明日之雨,還未必落在我等身上。”
“他再狂,也終要落腳。”
兩人對視片刻,林誌遠終是端起茶盞,飲下一口,苦澀卻不冰冷。
王府之內,燈火不息,簷外夜風漸急。
王擎重緩緩將一盞清茶放回案幾,眸色沉靜如潭。
他沒再說話話,隻伸手抬了抬,示意對方入座。
這下,林誌遠才坐在了另一側。
“今日之事,林大人,你太慌了。”
王擎重道。
林誌遠一愣,怔怔望著他。
王擎重輕撫衣袖,語調平穩:“現在,你再細細的想一下,你還以為,陛下真要打我們?真想將新黨一網打儘?”
“放心就好了,他,絕對不敢的。我說的!”
林誌遠神情一滯,口中輕輕一動:“他不敢?”
“不但不敢!”王擎重重重的點頭,眼中泛起一絲冷意,“不但不敢,也不能。”
“若他今日就要打‘蛇’,”他緩緩端起茶盞,“打完後,朝廷用誰?”
林誌遠麵色微變,仿佛終於抓到了一絲理智的浮木,“……所以你才說,陛下是嚇唬我們?”
“當然。”王擎重淡然點頭,“是立威,也是探底。”
“可……可若陛下真不計後果?”林誌遠還是不安。
王擎重卻輕輕一笑,那笑意中透著一種令林誌遠都為之心驚的篤定與自負。
“那他就等著看整個朝堂癱瘓。”
“新黨這些年所構建的,不是單純的黨派,而是整個大堯政務的中樞骨架。拔我們一人,可替,拔十人,亦可堪;可若拔千人、萬人……那就是抽筋斷骨,朝政陷入停擺,東都動蕩,天下不安。”
他頓了頓,目光銳利:“陛下敢用魏瑞,是為了示威;敢任邊孟廣,是為了正名;但他並未罷一部堂、撤一地官,這才是重點。”
“他明白——現在的清流,有理想,有名聲,卻無實手。”
“朝堂不是書院,議論不能代替實務。”
林誌遠聽罷,眉心慢慢舒展,手中的茶盞也終於穩了一些。
王擎重語氣依舊如常,卻每一句都落在要害:“我們,是這天下運轉的齒輪。他可以嫌棄我們生鏽、藏汙,但若一時之間,拿不出替代之件……他便不敢敲碎。”
“今日不過是個震懾,是警告。”
他嘴角微勾,眸中露出一絲譏諷:“他可以高喊‘打蛇’,但真要動手……還得看有沒有力氣拔牙、有沒有工具挖毒。”
“我敢說,短時間內,我們不會動。”
林誌遠沉默半晌,終於緩緩點頭,長長吐出一口氣:“……如此,我心下也安了幾分。”
他似乎終於找回一點主心骨。
王擎重不再說話,繼續慢慢飲茶,隻是眼底那一抹鋒芒,卻依舊未散。
——打蛇?可以。
可千萬彆忘了,蛇若未死,便會回咬!
王府夜深,燈火仍明。
席上茶香未散,香爐中檀香嫋嫋如縷,似將這寂靜沉思的夜,纏繞得更沉、更幽。
林誌遠手中茶盞早已涼透,他卻不覺,眉宇間仍有不甘與憂色,時不時望向窗外那幽暗的天光,似乎想從夜色中窺出一線未來的走向。
王擎重則坐得穩如磐石,茶盞換了又換,神情始終平淡安然。偶爾舉盞,淺啜一口,似是在靜賞茶中風月。
這份從容,終究刺得林誌遠心緒再起。他忽地低聲開口,語氣沉沉:
“王大人,方才你說得我心下稍安……可我心裡還是有一點掛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