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鑾殿上,晨光映照金頂,簷下鸞鳳浮影,百官列班而立。
殿中氣氛本已因新科之議而沉重,至此又再添一層異樣的凝結。
蕭寧登階臨座之後,話鋒一轉,忽言兵部尚書之事未定,頓時引起朝臣間一陣微妙的騷動。
兵部尚書之位懸而未決已有時日,自舊任罷黜之後,諸多官員曾暗自揣測天子意向,有人望薦舊臣,有人自請入局,亦有人勸天子從軍中拔擢——但任誰也料想不到,在這場朝綱革新的餘波未平之際,天子竟會突然將此議題拋出,顯然是有備而來,意欲一錘定音。
“兵部尚書之位——”蕭寧的聲音清清冷冷,自禦座上緩緩傳來。
朝臣們齊齊抬眼,殿中一時鴉雀無聲,連先前低聲私語的幾位年輕官員也屏住了呼吸。
蕭寧略頓,緩聲道:“朕意已決,此位——擬授莊奎。”
此話一出,大殿之內不啻投下驚雷。
原本沉凝的空氣頃刻間炸裂,有人倒吸冷氣,有人微不可察地蹙起眉頭,也有人悄然側首與同列低語交換眼色。片刻之後,殿中果然如意料般泛起一層難以遮掩的躁動。
“莊奎?!”
數位中年官員臉上滿是錯愕之色。
他們低聲議論,聲音雖小,卻難掩震驚:
“莊奎一向性格剛烈,從不服調,竟……竟要領兵部?”
“他雖有戰功,但從未曆吏職,何以理部務?”
“此人一旦入閣,隻怕必起風波。”
“以往朝議,有數次上諭,他皆麵色不改,當眾頂撞……”
越議越多,聲音也越發浮動。
其中一位出自吏部的年資官員再也按捺不住,跨步而出,抱拳道:
“陛下,臣有一言,望陛下慎思。”
蕭寧目光一轉,落在那人身上,未語,隻靜看著。
那人頓了頓,聲音雖不高,卻帶著一種委婉而堅決的憂色:
“莊奎將軍素有邊功,軍中亦多仰之,但其性情耿介,行事偏執,素不善與文臣協調。陛下若擢之為兵部尚書,恐朝中諸務難協、議政多生齟齬,誠恐非幸。”
此言一出,另有幾位官員亦出列附和,紛紛言道:
“莊奎此人,乃驍勇之將,非理政之臣。”
“兵部掌兵製調度、征補之要,與地方調撥、戶部配糧密切相關,非獨勇可任。”
“且莊將軍曆來不喜掣肘,陛下若委之重任,恐其剛愎自用,壅蔽政令,難從朝議。”
“尚望陛下三思。”
殿中漸起波瀾。
但蕭寧聞言,卻連眉頭都未曾動一下。
他隻淡淡地抬眼看了那幾人一瞬,眸中無怒、無疑,唯有冷意微凝,如冰刃緩緩拂麵:
“莊奎,是朕的親兵。”
語聲不高,卻直入心骨。
朝臣一震,不少人臉色微變。
“此事,無需多議。”
語畢,少年天子垂袖而坐,目光再不掃過眾臣一眼。
一錘定音,絕無回轉之意。
整個金鑾殿,隨即陷入死寂。
風從朱門外緩緩拂入,卷動幡旗,卻無人敢再作聲。
許居正卻是默然不語。他比旁人更清楚,蕭寧這句“親兵”,並不隻是字麵意義上的衛士親隨。
那是六王爭儲時便生死與共之人,是在最黑暗、最孤立、最無希望的時候,仍然站在蕭寧身邊、不棄不離之人。
那時蕭寧不過是個披著紈絝皮的閒散王爺,大堯人人恥笑、宮中不屑,連最忠的舊部也都觀望遲疑。
唯有莊奎,不曾猶豫。
這等情誼,豈是旁人一句“剛愎自用”可以動搖?
許久,他才緩緩歎了口氣,抬目看向天子,隻輕聲一言:
“臣,謹奉詔。”
霍綱亦隨之出列,低頭應道:“謹遵聖旨。”
殿中幾位老臣見狀,麵色複雜,終究不再多言,隻是退下。
而那些年少氣盛、尚不識天子脾性的文官,臉上或有不平之色,卻也在蕭寧冰冷目光掃視之下,噤若寒蟬,再不敢多言一句。
莊奎之名,已定。
兵部尚書一職,自此歸位。
而就在這沉重氣氛還未散去之時,蕭寧再度起身。
冕旒垂落,衣袂翻飛,少年帝王神色平靜,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嚴。
烈日當空,軍旗獵獵。
臨州西郊,校場之上,正午將近,卻仍鼓聲震耳,鐵甲森然。
數千甲士列陣為方,肩背挺直、步伐整齊,每一腳踏地都如震雷滾動,似要將這片原野踏出溝壑來。
莊奎立於陣前高台之上,手執鐵鞭,腰身筆直如標槍。
他未著錦袍,不披元戎之甲,仍是一身舊年征戰所穿黑鱗戰衣,遍布裂痕與補綴,顯出歲月斑駁。
烈陽曬得皮膚鐵赤,他卻恍若未覺,目光沉沉,牢牢盯著場中每一個動作、每一處錯漏。
一旁副將徐學忠拱手低聲:“將軍,時辰已至,是否稍作歇息?”
莊奎未回頭,隻沉聲一句:“操練還未過半。”
聲音不高,卻如一塊山石拋入水中,壓得人胸口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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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學忠默然,退下半步,不再多言。
那是他追隨莊奎十餘年所熟悉的語氣,沉穩、肅穆,帶著一種不容置喙的鋒利——哪怕已不在戰場。
校場塵沙飛揚,陽光刺眼,汗水如線滑落士兵臉頰,但卻無一人擅動。
有將領一聲怒喝,軍陣中一個步伐慢了半拍的士兵立刻跪地自責,隊列之間,氣息整齊如鼓,如同戰時。
徐學忠站在高台下,望著莊奎那道沉默的背影,不由得心頭一陣感歎。
——將軍,怕是真的要失望了吧……
自那一戰大勝、王爺登基以來,朝廷風雲變幻,幾乎每一個曾隨陛下征戰沙場、扶助登基的舊人都已有封賞,或遷京官,或賜爵位,獨莊奎依舊鎮守臨州,無詔無書,沉寂如山。
營中上下,雖不敢明言,卻早有怨氣。
昔年刀頭舔血、萬裡奔襲,主將莊奎以一旅橫掃三州,戰功赫赫,立下不世之勞。
可如今朝堂卻毫無表示。
無論將官或卒伍,皆心知肚明——若莊將軍不是因性格耿烈、不喜權謀,如今已不止這區區一營之帥了。
但也正因如此,才更讓人心生不平。
“狡兔死,走狗烹。”這話不知從何時起,悄然在軍中低聲傳開。
有人悄聲議論:朝廷怕是忘了這位舊將了。
也有人暗自咬牙:打仗時求你死戰,打完仗就把你晾著不管了。
更多的人,卻隻是沉默著,在心裡為將軍不值。
隻是,他們知莊奎之性,豈容人前妄議此事?
於是營中雖多不平,卻也無人敢明言。
唯有徐學忠,每每看見莊奎練兵如昔、從無怨言之時,心中越發酸楚。
他知道,這位主帥看似如舊,實則每日必早起披甲、巡視每一營帳、親點每一班點,未曾有一日懈怠。
哪怕至今未見一紙詔令,他依舊嚴守軍律,毫無怨尤。
可正因為如此,他才愈發擔心。
畢竟,將軍不是不明事理之人,他怎會不知——如今自己,早已被遺忘在這臨州之外?
“將軍……”徐學忠忍不住輕聲喚了一句,似欲再言。
卻見莊奎已轉身而來,眼中毫無波瀾。
“後營射陣已備否?”他問道。
徐學忠一怔,旋即抱拳道:“已齊,正候將軍檢閱。”
莊奎微一點頭,翻身下台,鐵靴踏地,塵沙四起,一言不發,便朝後陣而去。
徐學忠望著他背影,低聲一歎:“……終是無一言及京事。”
是的,自陛下登基以來,莊奎從未在任何場合、任何時刻提及朝中人事,哪怕隻字隻語。
彆的將帥或許會怨、會歎、會問個消息,可莊奎不問、不聽、不議。
這一份自守,已近於沉默至極。
可越是如此,越讓人覺得苦澀。
——若將軍心中真無所念,又為何每日披甲而起,操演如戰時?
——若將軍心中真無所盼,又為何每每閱兵之餘,獨立山台之上,望向遠方,久久不語?
遠方,是京城的方向。
也正因這份沉默,才讓軍中將士愈發沉默。
他們心中早已明了:陛下若要重用莊將軍,早便賜詔入京。
可這份沉寂,已拖過初春、晚春,又至初夏。如今時節,已快入秋。
——這已經不是“未顧及”,而是“被忘記”了。
校場後營,箭陣已列。
莊奎登台,未言一語,隻持紅旗一揮。
“放!”
話音未落,萬箭齊發,破空裂風,直指靶心。
“複陣,步前十丈!”
“左弓三列,右翼防守!”
“加速!”
一聲聲軍令響徹天際,將士們奔走如風,動如山嶽,汗水早已浸透軍服,卻無人懈怠。
徐學忠立於台後,看著陣中井然如故,忽然覺得,或許……將軍從未有片刻動搖過信念。
是他們這些旁人,心浮氣躁、未穩其誌罷了。
暮色漸沉,天邊晚霞如燃,薄紅映染臨州軍營四周的山嶺與曠野,仿佛連那長年肅殺的風聲都染了幾分溫意。
操練已畢,陣列退下,營門緩闔,甲士散去,走卒各歸所司。
營中飯棚下炊煙四起,一鍋鍋熱飯熱湯翻滾蒸騰,士卒們三五圍坐,捧碗而食,交頭接耳,談笑聲雖不大,卻綿密不絕。
有人啃著乾糧咬牙低聲道:“咱們將軍,功勞寫滿三卷公牒,怎麼就換不來一道旨意?”
另一人哼了一聲:“你傻啊?京城那幫人,最怕的就是我們將軍進城。莊將軍要是真坐了兵部,誰還能壓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