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霧氣還未散儘,洛陵東城的巷尾依舊靜謐。
石宗方的宅院深處,一盞孤燈在晨色中猶亮,透過半掩的窗欞,映出他瘦削的背影。
他正坐在一張被墨痕染得斑駁的長案前,案上堆著竹籌、繩尺、陶盤與滿紙的演算稿,仿佛昨日的夜色並未在此處褪去。
長案最中央放著一隻直徑盈尺的素陶圓盤,盤緣光滑如水,映著窗外微弱的天光。
石宗方半俯著身,手裡握著一截竹籌,指尖在盤沿緩緩遊走,目光死死鎖在繩與盤之間的接觸點上,仿佛那上麵隱藏著世間最重要的秘密。
他麵色沉凝,眉心緊鎖,唇邊不時低低吐出幾個字:“徑……周……何比?”
聲音細到幾乎被晨風吞沒。
旁邊的竹簡上,寫滿了各式各樣的數字與比例,有的被重重劃去,有的被反複圈點,顯然是他數度推翻又重來的計算痕跡。
紙邊因摩挲過多而卷起,墨跡深淺不一,足見這些推算並非一日之功,而是積累多年的執念。
屋後的小廚房裡,柴火燒得劈啪作響,一陣陣米粥的清香溢出,順著院廊飄進書屋。
一名身著淺青布衣的婦人端著木盤站在門口,臉上帶著幾分無奈。
“相公,早飯都要涼了。”她輕聲喚道。
石宗方仿佛沒聽見,仍舊在盤沿處比劃著,另一隻手在紙上記下一個比值,緊接著便又搖了搖頭,把那一行數字用力劃掉。
婦人走近幾步,放下木盤,又道:“一宿未眠,你這身子骨如何經得起?先吃些,再算不遲。”
然而石宗方隻是微微抬頭,目光從她的臉上一閃而過,又立刻低回到案上的陶盤與竹籌之上,似乎眼前這副器物才是唯一值得注視的存在。
“不可停。”他淡淡說了一句,仿佛是在回應,又仿佛隻是自言自語。
婦人歎了口氣,知他性子一旦沉入算道,旁人縱有千言萬語,也插不進去一絲。她隻得搖搖頭,輕輕退出了屋子。
屋中再次恢複了寂靜,隻有竹籌在陶盤邊緣輕輕敲擊的聲音,和石宗方細微的呼吸聲交織在一起。
他重新取過一條細繩,將繩的一端固定在圓盤中心,用井尺量好長度,然後將繩沿著盤緣緩緩繞行一圈,測得全長,再比對紙上所記的直徑值。
可無論他如何測量,所得比值總有細微差異——有時多了一絲,有時少了一縷,仿佛那條比例線在和他捉迷藏。
“既然圓的周是定的,那應當與某個數值相連。”他在心中反複琢磨,“是與徑之長成比?還是與半徑?抑或另有隱藏的度量?”
他放下繩,又在竹簡上畫起了各種圓形——有整圓,有半圓,有多邊形逼近圓的形狀——每畫一個,就在旁邊標上周長與直徑的比值。可這些比值雖相近,卻總有微妙出入,這種若即若離的結果,讓他心中愈加煩躁。
“若此數恒在,必能推得常式;若不恒,便是我取法有誤……”
他喃喃低語,目光如鷹隼般緊盯著那行數字,仿佛要用眼神將它們刻進石頭裡。
外頭的晨光漸漸明亮,映在他瘦削的臉上,照出了幾道深深的皺紋,那是多年心力耗在數理上的印記。
時間悄然過去,不知何時,陶盤邊緣已被竹籌劃得發熱,井尺上的刻痕都被他看得生了花。
院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及近,碎石被蹄子崩得劈啪作響,打破了這院中長久的靜謐。
石宗方手中竹籌微微一頓,但下一刻,他又低頭繼續在紙上寫下一個新的比值,眉心依舊緊鎖,仿佛外界的一切與他無關。
馬蹄聲在門前驟然停下,緊接著是一陣利落的下馬聲和腳步聲,踩在青石路上,急促而堅定。
他本能地抬了抬頭,但目光隻是在窗外掠過,便又落回紙麵——直到那一聲沉重的敲門聲響起,才終於讓他完全停下了手中的動作。
“咚——咚——咚——”
那聲音並不多急,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分量,仿佛是為了解開某個重要謎題而來。
院門外,一個年輕的聲音朗聲而起——
“許府來信,求見石宗方石先生!”
石宗方怔了一息,手中竹籌緩緩放下,眼底閃過一抹若有所思的光。
他沒立刻起身,而是先低頭看了一眼案上的陶盤與數字,那是他此刻仍未得出的答案。
良久,他才緩緩站起,眉頭跟著深深皺了起來。
他原本正沉在那串繞在心頭多年的數字中,腦子裡的思緒像是盤旋在半空的鷹,正要俯衝抓住獵物,忽然被人硬生生打斷。
那種突兀的擾動,讓他心口仿佛被人塞進一把細沙——又澀又癢,又無法驅散。
他下意識地抬眼望向門口的方向,目光中已有幾分冷意。
“又是他們。”他在心裡暗暗道。
這幾年,朝中不知怎的,仿佛忽然記起洛陵東城還有這麼一個石宗方。
前後派來的人,或是工部的、或是禮部的,甚至還有從京城直奔而來的中使,口風雖各不相同,但落到最後,都是一個意思——請他入朝為官,或掌國子監算學,或入翰林院編撰,或任工部參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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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概不理。
世上做官的術士多了去了,可肯真心鑽研算道、願意耗儘一生去為數字求個準、為天地求個衡的,能有幾個?
他自問,自己若一頭紮進那官場的規矩與文書之中,必然再無今日的清淨與專心。
到那時,不消三年,他手上的竹籌會落灰,他案上的陶盤會生塵,而他自己,也會被那些虛禮與俗事磨成一個空有名頭的官員。
這種日子,他想都不願去想。
於是,哪怕是工部尚書親筆寫信,他也不過淡淡一笑,連拆都不拆就讓人原封送回。
想到這些,石宗方心中那股不耐越發明顯,額角隱隱有青筋微突。
他並沒有立刻起身去應門,而是將手中的竹籌在陶盤邊緣輕輕一敲,像是給自己下了個結論——這次,也和前幾次一樣,不必理會。
他正要繼續低頭寫數字,腳步聲卻從屋後傳來。
是妻子。
她穿著一身舊青衫,神色平淡,卻有一種常年相處才養出來的洞察力——一看他這神情,便知道門外的是外客,而且極可能是他不願見的那類人。
“相公,”她走到門檻外,朝他看了一眼,輕聲道,“我去應門吧?”
石宗方沒抬頭,隻是“嗯”了一聲,算是應了。
妻子繞過院廊,推開了前院的木門。
一陣新鮮的晨霧伴著馬的氣息湧了進來,站在門外的小廝福來拱著手,正恭恭敬敬地行禮。
“夫人安好,鄙人是許府差來的,特來給石先生送信。”
妻子一聽“許府”,眉心微微動了動。
許居正的名頭,她自然是知道的,那是朝中位極人臣、名聲極重的人物。
隻是,這樣的人家派人來找自家相公,十有八九還是為了做官。
想到這裡,她已經有了幾分防備,語氣卻依舊溫和:
“小哥,實不相瞞,我家相公向來不問世事,也無做官的打算。你這封信,怕是白跑一趟了。”
院中,石宗方聽到這一句,心中暗暗一聲讚歎——還是自己娘子懂他,省得自己親口回絕。
然而,門外的福來卻連忙搖頭,神情頗為鄭重:“夫人誤會了,這次不是請石先生做官。”
妻子微微一怔,麵色依舊淡淡:“那又是何事?”
“這幾日,陛下下旨,打算改動科舉之製,新增五門之學,其中有一門《術算綱要》。”
福來說著,從懷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封用紅封綾帶縛住的信。
“我家老爺說,這書雖是陛下親自編定,但術算一道精深複雜,非一人之力可儘,特想請石先生過目勘誤,以正其法。”
妻子聽罷,眉頭微蹙,下意識回頭看向屋內。
果不其然,案前的石宗方已經抬起了眼,眼神中那股不耐,幾乎是肉眼可見地加深了幾分。
他最厭旁人打斷自己的推算,其次厭的,就是彆人拿著所謂的“新編”來考教他——尤其還是官家出的書。
他心裡冷笑了一聲:改科舉?把術算納入科考?這聽起來不過又是一次花樣翻新的政令而已。
再說了,什麼“勘誤”?他連看都沒看過,彆人就先來求他改正,這不是耽誤他工夫嗎?
他不想聽妻子和來人繼續說下去,便直接抬手朝妻子擺了擺,做了個送客的手勢。
妻子心領神會,轉過頭對福來說:
“小哥,我家相公如今正忙著研算,不便分心。這件事,恕我們不能答應。你還是請回吧。”
福來還待再勸,目光卻與屋內那雙冷淡而銳利的眼睛對上——石宗方沒有說話,也沒有起身,但那一瞬間的神情,分明已經在告訴他:多說無益,速速離開。
院門口的空氣,似乎也因為這一瞬的沉默而凝滯了片刻。
福來隻好抱拳,壓低聲音道:“既如此,在下不便多擾,告辭。”
福來在門口站了片刻,見屋內那位石先生連正眼都不願給他一個,心中雖有一肚子話想說,卻也明白——這等脾性的人,越是多言,隻會越招人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