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的確隻是場虛張聲勢的招攬,他大可當麵拆穿,了此一事;
若是意外地有幾分道理……他也能借此印證自己推算的方向,未必是壞事。
屋外傳來幾聲鳥啼,帶著清晨獨有的清脆與疏朗。
陽光已完全灑進院中,映得那封信上的紅封綾帶更為鮮豔,像是在無聲地催促著什麼。
石宗方緩緩站起身,走到門邊。
他的腳步很穩,沒有一絲猶豫。
在多年獨居的院子裡,他早已習慣了靜坐苦思,可這一次,他知道,自己的答案不在陶盤上,也不在竹簡裡,而是在許居正手裡。
他回頭看了一眼長案,那上麵散亂的繩尺、竹籌、陶盤在晨光中投下斑駁的影子,像是無聲地注視著他的背影。
他輕聲對自己說了一句:“隻是去看一看。”
語氣平淡,甚至帶著一絲自我安慰的意味。
隨後,他吩咐妻子:“收拾一下,我要出門一趟。”
妻子並未多問,隻是點了點頭,替他在櫃中取出一件乾淨的青色直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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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直裰雖舊,卻洗得極淨,領口袖口都被熨得平平整整。
換好衣衫後,他係上一條素色的布帶,將頭發束成一髻,用一枚木簪固定。
他的裝束很簡單,既不似朝中士人那般講究,也無半分寒酸,正如他本人——不求外飾,卻自有一股沉穩的氣度。
走到院門前,他停了一瞬,像是在與這片安靜的小院作彆。
清晨的風帶著露氣撲麵而來,拂動他衣襟的同時,也拂去了昨夜的些許疲憊。
他推開院門,青石巷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巷尾的轉角處,隱約有行人的腳步聲傳來。
他並沒有立刻邁步,而是稍稍仰頭,看了看那一方被晨曦照亮的天——那是他多年在院中仰望的天色,如今似乎比往日更亮一些。
終於,他抬腳,走入陽光中。
他的步伐不急不緩,帶著一種要去探究、要去印證的決心。
不論前方等待他的是什麼,他都要親眼看一看——那所謂的“圓周常數”,到底是噱頭,還是……真有幾分真意。
石宗方的身影在巷口漸漸遠去,隻留下他的小院靜靜佇立在晨光裡,仿佛那裡麵的陶盤與竹籌,還在等待主人歸來,繼續未儘的推算。
晨光才剛透過朱漆大門,映進許府的前院,廊下的台階已被人來人往的腳步聲踏得微微濕亮。
院內設了一張長案,案上鋪滿了《術算綱要》的抄本、竹尺、演算簡冊與筆墨硯具,幾名穿著青袍的官員正圍著案子各自翻看,或低聲與旁人切磋,或凝神在紙上比比劃劃。
今日許府格外熱鬨,不僅翰林院的編修與國子監的博士來幫忙,許居正還特意請了兩位工部出身、精通度量與工程的郎中。
這些人都在朝中以術算見長,平日不常聚到一處,如今卻齊聚許府,倒顯得廳堂裡氣息緊張而充實。
許居正一身素色朝服,袖口微卷,正俯身在一份稿卷上審閱。
那卷子上寫的,是五科之中的《術算綱要》第二卷“比與積”部分,字句細密,旁邊密密麻麻寫著勘誤批注。
案頭一角,還留著一封紅封綾帶的信——那是早上福來回府時,放在許居正案上的,說是已送到石宗方家。
許居正抬手壓了壓那封信,仿佛借此穩定自己心中的篤定,隨口說道:
“福來已去洛陵東城,將信送至石先生府上,想必午後之前,就能見到他本人。”
此話一出,原本埋頭在紙卷上的幾名官員相視一眼,先是微愣,隨即幾乎是同時露出一抹頗有意味的笑——那笑裡帶著些無奈,也帶著幾分不以為然。
其中一位須發皆白、瘦削如竹的工部郎中放下手裡的竹尺,輕輕搖了搖頭,道:
“許公,莫怪老夫直言——石宗方……怕是請不來。”
一名國子監博士聞言,也推了推鼻梁上的銅邊眼鏡,歎道:
“石先生的性子,許公可能還不大清楚。他這人,平日除了鑽在自家書屋推演,幾乎不踏出家門一步。彆說出門赴會,就是街頭巷尾的鄰裡酒宴,也從不參與。”
另一位翰林編修接過話茬,帶著幾分調侃的意味:
“我記得前年工部要修測洛陵水渠的彎度,特意請他出山幫忙測算,工部尚書親自登門,他連門都沒開”
“就遣個小童出來回話——說他正在推一道比例題,不能耽擱,渠彎的數值,諸君自去量便是。”
工部郎中聞言,忍不住失笑:
“不隻是那一次。上次測定新城城牆傾角,咱們工部用儘辦法算出來的數,他隻在信上寫了兩行——‘角差二分,須改’——便又沒下文了。你們說,這性子……若不是術算癡人,哪會如此?”
廳中眾人聽得連連點頭,有人忍不住低聲道:
“若論術算之才,大堯上下,石宗方當得上第一。但若論好請易請,他怕是連百名之外都排不上。”
有人又補充道:
“許公有所不知,石先生在洛陵有個外號,叫‘閉門算客’——一閉門,就是十天半月不出院。他的鄰居都說,有時候天寒地凍、院裡積雪半尺,他也不肯跨出院門一步。倒不是他懶,而是滿腦子隻有竹籌與紙卷。”
翰林編修聞言,搖了搖頭笑道:
“這樣的人,彆說許公派個小廝送信,就是陛下禦旨親征,他未必也肯立刻來見。若是他正推到要緊處,保不齊會讓陛下也在門外候著。”
這話雖帶笑意,可幾人都沒覺得誇張——因為他們都聽說過類似的事。
那位白須工部郎中眯了眯眼,像是在翻找記憶:
“我記得有一年,朝廷突調術士測量邊關軍道的長短,非要他出手。”
“那是兵部尚書親書急牒,派人連夜馳送,軍令如山,可到他家門口時,他隻是隔著門板說了句——‘一題未儘,身不可動’”
“然後,就讓人原路送回軍令,硬生生拖了半個月才動身。你們說,這樣的人,怎能用尋常之法請來?”
許居正聽著,神色依舊平靜,似乎早有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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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旁邊一位年輕些的國子監博士卻忍不住問道:
“那依幾位所見,石先生既然如此難請,我們這封信,他會拆麼?”
白須郎中“嗬”地一聲笑了:
“怕是未必。依我所知,凡帶著‘朝廷’二字的信,他多數連看都不看,直接退回去——哪怕是工部、兵部的公牘,他也敢不拆。”
“是啊,”翰林編修接道。
“他最不喜被人用官銜名位來壓他,越是提‘朝廷請’,他越是不理。許公的信雖是以個人名義寫的,可畢竟提到了聖旨、科舉……依我揣測,他隻怕看兩行,就會皺眉。”
國子監博士聞言,笑了笑:“聽諸位這麼一說,我倒真好奇,他若真見到這卷《術算綱要》,會是何神色。隻不過……怕是等不到這一步了。”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說的雖不是刻意打擊,可話裡那份篤定,卻像是鐵板釘釘般——石宗方,絕不是那種一請就來的角色。
許居正聽在耳裡,反倒露出一抹淺笑,不置可否,隻淡淡道:
“諸位放心,該來的,自會來。”
他這話平靜而篤定,反倒讓廳中眾人一時無語。
有人暗想,許公怕是對自己那封信有很大信心,否則怎會如此篤定?
可對石宗方的性情,大家又都心知肚明——
那人守著院子過活,竹籌、陶盤就是他的天地;外麵的朝堂風雲、京洛喧囂,似乎從未真正踏進他的世界一步。
若真要用一句話形容,那便是——“寧在院裡算一題,不在殿上聽三日”。
廳堂外,晨光漸盛,陽光照在案上的卷冊與竹尺上,映出一片明亮的光斑。
而眾人的議論,也在這光影之間慢慢散去,各自又埋頭於《術算綱要》的勘校之中。
隻是,在他們心底,多多少少都有一個相同的判斷——
這一趟洛陵東城之行,十有八九會無功而返。
巷外的天色已由清晨的銀白漸轉成了明澈的藍,陽光在瓦脊間跳躍,落到青石路上,映出斑駁的光影。
東城這一帶,街巷窄而幽,屋簷低垂,晨市的攤販才剛開始擺貨,吆喝聲尚未熱鬨起來。
然而,就在這片一向安靜的街口,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並不算沉重,卻極有節奏,像是騎者極力控著速度,又不肯耽擱分毫。
“咦,那不是……石算瘋?”一個挑著魚簍的中年漢子眯起眼,驚疑地望著來路。
隻見街儘頭,一匹鬃毛烏亮的青驄正疾馳而來,馬背上坐著一人,青色直裰,腰係素帶,背影清瘦挺拔,袖擺被風揚起,露出握著韁繩的骨節分明的手。
再看那張臉——瘦削,神情專注,目光筆直望向前方,連街邊的叫賣聲都沒往耳裡放半分。
“果然是他!老天爺,石算瘋出山了!”賣豆花的老婦一拍膝蓋,聲音都高了半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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