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劍血2)親舊不相歡,故劍不相知
自從仁宗執意托病提前返程,幾位肱骨大臣便連夜商議。隨行大軍人多輜重多,有些還是年老體衰的臣工,無論如何也經不起急行軍似的返程。但仁宗既然下令快速回京,那便隻有脫離大軍。但是如此一來,安危如何保障;本就托病在身的仁宗一路上如何照應周全;為避免隨行之人起疑,需要誰留下因應;又將眾人難倒。
如此兩難境地,幾人連議兩天兩夜方才有了初步方案,又全部安排妥當後,才各自拖著滿身疲憊中返回自己的營帳。此時已經至深夜,再有一日便會穿出穀口,進入中州平原之地。
大軍就地在穀中紮營,龍帳內的飲食酒水由槐公公親自送進送出,這倒是讓許多宮女太監感念在心,誰也不知道陛下什麼時候龍顏大怒,屆時恐怕就不是斷指那麼容易。這兩天,許多大人都在各自的營帳安靜修養,隻有李度每天往返龍賬兩三次,奏報公文,倒是成了隨行大軍中的勤政楷模。
晚上最後一次離開龍帳,李度和槐公公在門口相視一笑,都搖了搖頭拖著滿身疲憊返回各自的營帳。
李度已貴為中書令,身份之尊文臣之中隻在周元弼和殷泗之下,營帳自然設置在最靠近龍帳一圈,周圍早就被殺神軍團團護衛。加上又發生了客行南之變故,守衛之森嚴,莫說旁人,便是前來送食水的下人都一一篩查過祖上履曆,凡是入口之物都要經過軍士試吃無虞之後,才能送入賬內。
李度的賬中與許多營帳不同,便是書籍太多,書架足足三排,仿佛是隨身將鐘愛書籍帶著一樣。此時已經入夜,隻有一青衣小仆在仔仔細細地擦拭書架上的灰塵,而他的眼睛卻透過書架用餘光時不時的留意進出的人,直到夜深,總算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他足下輕點,如靈鶴飛蝶一般閃到桌案後的屏風背後。
“就這樣就行了,下去吧。”
飯菜早已涼透,李度擺手讓前來收拾的仆人退下,匆匆吃了幾口飯菜。便在一桌子書中翻找起來,直到一柄利劍抵近後頸。
“藏形匿跡,黑紗遮麵,這便是你對多年未見的兄長的禮數?”李度放下書冊,緩緩轉頭看向身後之人。那人形容消瘦,一身青衣小仆打扮,果然是李道秋。
“哼,”李道秋呲牙冷笑,黃泉劍直低後頸,“現在給我講長幼尊卑?為虎作倀的鷹犬,可配不上做李家人。”
“我師承義父,無時無刻不以義父風骨訓導為首,何來為虎作倀一說?”李度似乎毫不畏懼頸後利刃,從容轉過身來,針鋒相對地說:“倒是你,如今天下本就暗流湧動、危機四伏,正該是早立東宮,以免群梟逐鹿之戰火,你卻暗殺太子,你可真對得起義父的尊尊訓導。”
“放屁。他不過是狗皇帝和唐依依的孽種,憑什麼坐皇位。”李道秋何其人也,頓時破口大罵:“狗皇帝害死義父,你不思報仇,卻認賊作父,還敢提起義父的教導。”
李度冷冷笑著說:“認賊作父,無恥至極……你在江湖上也混了些年了,怎麼罵人還是這幾句。白諾城做不得東宮,誰做得,你倒說說?”
“我……我管他誰做。”李道秋一時語塞,但是氣勢仍然絲毫不落,“我隻管給義父報仇,身為人子,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不思雪恥報仇者,如此貪生怕死,你不如進宮做太監!”
一瞬間,書生弱體的李度雙眸凶光迸發,卻被他生生遏製,最後化作一聲輕蔑嘲笑,“總算罵了兩句新鮮點的。”
李道秋步步緊逼,又道:“我今日來不是與你鬥嘴,我隻問你一句,你要不要跟我一起,為義父報仇。”
“報了仇,然後呢?天下大亂,兵連禍結,你知道要死多少人?”李度搖頭,自顧自的來到書架,一邊翻找一邊說:“你該聽義父的,多讀書,日後方可執筆韜略、經世報國。而不是舞刀弄劍,做一介草莽。”
“草莽?哼,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麼主意?”
李道秋冷笑一聲,道:“我看是你沒想清楚。俗話說,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再次立言。可見德在功先。而今,你所作所為,無非有二。一則屈意奉承、隱忍埋伏以求他日一血世仇。二則當真認賊作父、醉於權柄虛名、金玉華宅。在我看來,兩者雖看似雲泥有彆,實則並無不同。屈意奉承、隱忍埋伏,看似忍辱負重,然豈知時日非短,人心常變,若仁宗皇帝真心待你,賜以高爵厚祿,你卻反而殺之,是為恩將仇報,將來如何自辯?若當真醉於權柄,置教養之恩於不顧,更加是畜生不如。我勸你自己才要想清楚!若要報仇,可與我同謀,無論成敗,當不負俠士之名,無虧於義父之育。若當真為爵祿而棄父仇,便好生侍奉仁宗。下次再見,你我再無私交,或可同赴於黃泉,而絕不可同存於世間!”
說罷,鏘的一聲還劍入鞘,咬緊牙關,雙眸死死盯著李度,似乎在等他答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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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不同不相為謀。”良久,李度才打破沉默,“我勸你往東走,袁公昭剛離開不久,你若不小心回去途中碰上,小命就沒了。”
李道秋振臂甩袖,極為不屑地冷笑道:“朽朽老矣,又有何懼?彆說此時,便是他再年輕三十歲,你以為我怕他的龍樹刀?”
“好大的口氣。”李度輕蔑一笑,“那你可知道,義父死後,第一個奏請陛下為義父追勳的,就是袁公昭。我並不在意你打不打得過他,我隻知道,他若是知道你要返回歸雲洞,他的金錯刀衛定會順路抓住你,抽了你的筋,或是用一支臂粗的床弩把你射成一灘爛泥。”
“寧可飛碎成潔玉,不願苟求為瓦全。老子就是死了,也不是爛泥,是一堆碎玉!倒是你,你……”
李道秋話語未落,營帳之外驟然響起一陣山呼海嘯般的叫聲,“護駕、護駕——”。
李道秋飛奔至賬門,將簾子掀開一線,仔細查看,隻看不遠處仁宗皇帝的龍帳此時烈焰燎天,已經陷入一片火海,周圍亂做一團,殺神殿高手冒著烈焰在金帳內來回穿梭,“沒有、護駕、救火——”的聲音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在山穀中來回激蕩。
這時李度也已經緊隨而至,一把拉住他往後推去,叫外麵的人不能有機會看見他的臉,“想死嗎?”
接著李度快步奔出,反手閉上帳門後,高聲嗬斥道:“慌什麼?!陛下料事如神,早已不在帳內,那不過是一座空帳。水龍隊速速滅火,內宮侍衛使隻管拿賊,殺神軍即刻將弩機營調來。”
“遵命。”
眾人一時有了主心骨,內宮侍衛殺神殿使立時從火海龍帳之中脫身,向那條在營帳之中來回穿梭的人影追去。焦紅夜刻意穿了一身寬大的黑袍、麵蒙黑巾在營帳之間穿梭,任誰隻看身形也辨不出是男是女,軍士們刀槍劍林,雖列陣密集,然而慌忙之中,陣不成陣,都不能觸及身體。
焦紅夜扭頭看了看那在混亂之中衝入烈火龍帳的男子身影,腦中思緒飛轉,轉身一頭便紮進了一個宮女們的營帳。本已就寢的宮女們聽見外麵響動,都乖乖的躲在大帳裡,突然見有黑衣賊人闖入,頓時亂作一團,也顧不得衣衫淩亂,全都驚叫著四處奔逃。這恰好又與衝進去的軍士迎麵相撞,不知被軍士誤傷了多少,慘叫聲不絕於耳。頃刻之後,待慌亂的宮女全都散開,哪裡還有什麼黑衣人在?
“他在那,陛下龍帳那個穿葛衣的就是賊人!”
混亂之中,不知誰大喊了一句。
眾人的目光齊刷刷向烈火滾滾已經焚毀大半的龍帳看去。果然見一個形容異常消瘦的男子正竄了出來,他雖然一身軍士打扮,但是渾身枯瘦,雙眸赤紅,完全沒有半點軍士魁梧的樣子。
“太子?”
“不,那不是太子。他太瘦了!”
“假扮的賊人!”
“那是賊人師鳳眠!”
……
男子扭頭看向西北方,另一個宮女的營帳邊上,已經換了一身宮女打扮的焦紅夜正與他四目相對。方才的叫喊聲,源頭正是焦紅夜。
“他是白諾城?!”
焦紅夜的臉上寫滿了震驚,她忽然想起為什麼男子有些熟悉,就在幾日前,未央宮大亂,隻是當時男子滿臉的落拓胡須,活像個山中毛人,加上當時她司職不在於此,故而沒能近身看一眼真容,如今陰差陽錯,竟然錯過了天大機緣。一瞬間,驚詫與悔恨齊齊湧上心頭。
“你這賤女人!”
白諾城的空中吐出的是仍然是南宮婉的聲音,她不是沒想到焦紅夜會背叛,她知道投降越是輕易和迅捷的人,背叛起來也越快。但是她沒想到這麼快,竟然在這樣的要命關頭。這不是應該背叛戰友、自斷臂膀的時候。但是看她外麵套著寬大黑袍,裡麵早已穿好的宮女紗裙的從容樣子,顯然背叛不是臨時起意,而是早就蓄謀好了。她在心中不停地思索為什麼?除非……對了,除非有人早就跟她說過同樣的話,許下過同樣的諾言!
焦紅夜總算在震驚和悔恨中反應過來,立時扮做驚嚇的樣子,一把拉住一個軍士擋在身前,一邊指著男子大喊起來:“他,就是他,剛剛襲擊陛下的龍帳就是這個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