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時三刻,天還未亮,天色如墨,半點碎星也看不見。
尹決明住的小院廂房內,一盞青釉油燈燃著豆大的光,昏黃光暈堪堪罩住半張方桌,桌上擺著的銅盆還冒著熱氣,是青青一早讓人送來的洗漱水,旁邊青瓷碟裡躺著兩塊桂花糕,油潤的香氣混著燈油味,成了這清冷晨色裡唯一的暖意。
尹決明正彎腰掬水潔麵,微涼的水滑過臉頰,洗去了剛醒時的困頓和隻休息了不到兩個時辰的疲倦。
他膚色本就偏小麥色,在暖光的黃線裡又深了幾分,沾了水珠後更顯硬朗。
指尖剛觸到搭在盆沿的軟帕,院外突然傳來三下叩門聲,不輕不重,卻在這寂靜的晨裡格外清晰。
“叩叩叩”
“公子,可是醒了?”
阿泗的聲音帶著幾分刻意放輕,像是怕吵到屋中人。
“進。”尹決明拿起軟帕按在臉上,擦去水珠的動作緩而穩,剛睡醒的嗓音還裹著些許低沉暗啞,卻沒半分含糊。
門軸“吱呀”一聲輕響,阿泗推門而入,手裡捧著一套疊得齊整的朱紅色官服,衣料上繡著的鷺鷥補子在燈光下泛著微光。
尹決明接過官服轉身走向屏風後,布料摩擦的悉悉索索聲剛響起,阿泗的彙報便緊接著傳來,“公子,昨夜亥時一刻,杜大人就醒了。”
屏風後的動靜驟然一頓,空氣靜了片刻,才又響起係帶的窸窣聲,尹決明的聲音隔著屏風傳出來,聽不出情緒起伏,“祝允輕可在?”
“在。”阿泗點頭,想起昨夜連夜聽到消息後趕過去看到的景象,眉尖不自覺蹙了蹙,“祝大人守了杜大人一夜,杜大人一醒他就發現了。”
他瞧著屏風上搖晃的光影,說道,“不過屬下瞧著杜大人像是有什麼要緊的事想要告訴祝大人,模樣很是著急,隻是他嗓子說不出話,手也握不了筆。”
“想來是與我們當初所猜測的一樣,他定是知道了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尹決明扣玉帶的聲音清晰傳來,等他從屏風後走出來時,藏青官服已穿得周正,腰間玉帶束出挺拔身形,原本的冷峻裡添了幾分朝堂官員的端肅。
他抬手理了理衣襟,指尖掠過補子上的繡線,想到杜鑫那一身傷就忍不住顰眉,語氣也有些沉,“他那一身傷,本就經不起折騰。”
“祝大人也是這麼想的,怕他情緒激動扯裂傷口,好說歹說才把人安撫下來,又讓人煮了參湯喂了藥,說下回城時他已經睡下了。”
阿泗補充道,見尹決明抬步往門外走,忙轉身拿起牆角掛著的羊角燈籠,點亮後快步追上去,“對了公子,祝大人讓屬下給您帶個話,說江南的案子若是需要,您可以在朝上提一提,他這幾日要守著杜大人,暫時不會進城。”
尹決明的腳步沒停,踏上石階時微微一頓,晨露沾濕了他的靴底,“不必,等他回來自己提便是。”
“江南的案子本就與我們無關,那滅門案又牽扯到了李家和天眼組織,況且如今他本應該身在江南,我與他素無交集,自然‘不該’知道他那邊的消息。”
“若是此刻插手,反倒落人口實說我與祝允輕有所勾結,還容易讓人順著這條線查到他如今離開江南在玉蘭山彆院,到時候不僅杜鑫的行蹤容易暴露,若那些人有心要查,大哥還活著的事恐怕也瞞不住。。”
他走出院門,冷風裹著濕意撲麵而來,吹得衣袍微動,“況且,如今想找紫庸錯處的人多了去了,輪不到我們來做這個出頭鳥,昨日陛下突然下旨讓紫庸入京談和,將眾人打了個措手不及,滿朝文武都沒來得及阻攔,等後續正式議起此事,自然有人跳出來反對,陛下想順順利利談和,沒那麼容易。”
“不過在此之前,倒是可以讓皇帝再忙上一忙。”
阿泗舉著燈籠跟在他身側,暖黃的光映著兩人的影子,在青石板路上拉得很長,“公子打算做什麼?”
兩人剛走到花滿樓的側門,守在門口的小廝已將飄飄牽了過來。
尹決明伸手撫了撫馬頸,抬頭望了眼泛著灰色的天際,聲音冷了幾分,“宋禦史與嚴尚書皆是兩朝元老,如今他二人在宮中一同遇‘難’,一死一重傷,隻一句‘為救陛下被刺客所傷’,如何能服眾?”
他頓了頓,指尖在馬鬃上輕輕摩挲,“宋禦史曾在國學授課三十年,門生遍布京州大小衙門,嚴尚書更是曆仕三朝,朝中半數官員都受過他提點,這兩人突然出事,他們的學生、舊部豈能善罷甘休?陛下想用一句輕飄飄的‘刺客’搪塞,未免太看不起這些人的怒火。”
阿泗猛地反應過來,燈籠的光晃了晃,“公子是想……讓真相大白於天下?”
這對兩個一生為國為民的老大臣來說當得上是頂頂重要之事,若真能將那夜之事公布天下,宋老禦史想來也能安息了。
“不是我讓,是‘有人’會讓。”尹決明翻身上馬,動作乾脆利落,飄飄輕輕刨了刨蹄子,他低頭看向阿泗,“替我準備一套素色錦袍,早朝過後,我要去宋府吊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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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阿泗躬身應下,看著尹決明一扯韁繩,飄飄便踏著晨霧往前奔去,馬蹄聲在空蕩的長街上敲出清脆的響,很快便成了遠處一個模糊的影子。
尹決明催馬行至街角,剛要拐向通往皇宮的朱雀大街,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突然從巷口衝了出來,車輪碾過青石板發出刺耳的“咯吱”聲,眼看就要與飄飄撞個正著。
尹決明眼疾手快,猛地一扯韁繩,手臂肌肉繃緊,力道透過韁繩傳至馬身,飄飄前蹄驟然高高抬起,發出一聲清亮的嘶鳴,硬生生在馬車前停了下來,馬鼻裡噴出的白氣混著晨霧,籠了尹決明半邊臉。
趕車的車夫嚇得麵無人色,手裡的馬鞭“啪嗒”掉在地上,還沒等他回過神來賠罪,馬車內突然傳來一聲暴喝,聲音又粗又啞,像破鑼被敲了一下,“狗東西!你是瞎了眼還是斷了手?不會趕車就滾回鄉下喂豬去!”
車簾被人猛地掀開,一隻戴著翡翠扳指的肥手先探了出來,緊接著,一個圓滾滾的身子擠了出來,這人穿著件藏青錦袍,腰間玉帶勒得緊緊的,肚子卻還是像揣了個皮球般凸出來,臉上肥肉堆疊,一雙小眼睛眯成了縫,正是當初在花滿樓被尹決明贏走了玉蘭山那座彆院的承恩伯段攜之子段旭。
他出了車廂,先是狠狠一腳踹在車夫後腰上,車夫“哎喲”一聲跪倒在地,額頭磕在石板上滲出血跡。
段旭還不解氣,正要擼起袖子接著罵,眼角餘光卻瞥見了馬車旁的尹決明,罵聲猛地卡在喉嚨裡,小眼睛瞬間瞪圓了。
謔!這不是尹二嗎?還真是冤家路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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