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身上還沾著長途跋涉帶來的灰黃色泥點,在夕陽下閃著一種陌生而刺眼的光。
這輛車與周圍低矮的土坯房、坑窪的土路格格不入。
推開吱呀作響的院門,他看到了那兩個身影。
一男一女,穿著嶄新卻顯得緊繃的西裝和套裙,站在院子中央,正和爺爺奶奶說著話。
男人頭發梳得油亮,女人臉上帶著一種刻意保持的微笑,嘴唇塗著鮮豔的口紅。
他們身上散發出一種城市裡特有的、混雜著汽油和廉價香水的味道,強烈地刺激著他的鼻腔。
“爸,媽?”鄭華清站在門口,書包帶子滑落到手肘處,聲音乾澀,帶著難以置信的陌生感。
這兩個詞,在他的記憶裡早已褪色,模糊得隻剩下電話裡遙遠而敷衍的問候聲,還有偶爾寄回來的、款式奇怪的新衣服。
呂秀英聞聲立刻轉過頭,臉上堆起一種誇張的、仿佛排練過許多遍的熱情笑容。
“哎呀,我的寶貝兒子,都長這麼高了。”
她快步走過來,帶著一陣濃鬱的香風,一把將他摟進懷裡。
那擁抱很緊,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昂貴的衣料摩擦著他的臉頰,有些刺癢。
她身上陌生的香水味嗆得他忍不住想咳嗽。
鄭建國也走了過來,臉上沒什麼表情,隻是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嗯,是壯實了些。”
他上下打量著鄭華清,眼神銳利得像刀子,掃過他洗得發白的舊校服和沾著泥點的球鞋。
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似乎對看到的“成果”並不十分滿意。
鄭華清僵硬地站在那裡,像根被釘在地上的木樁。
母親的擁抱和香水味讓他窒息,父親審視的目光讓他如芒在背。
他下意識地尋找爺爺奶奶。
奶奶站在灶屋門口,撩起圍裙的一角,正偷偷擦著眼睛。
爺爺蹲在屋簷下的陰影裡,悶頭抽著旱煙,煙鍋裡的火光在昏暗的光線下明明滅滅,映著他溝壑縱橫的臉上一片沉鬱。
整個院子彌漫著一種令人窒息的沉默,隻鄭建國偶爾發出的、帶著城裡腔調的咳嗽聲,還有呂秀英故作歡快的、對家裡破舊陳設的幾句評價,顯得格外刺耳和不協調。
晚飯是在一種極其壓抑的氣氛中進行的。
昏黃的燈泡在頭頂搖晃,光線比往常的油燈亮了許多,卻照得每個人的臉都異常清晰,也異常僵硬。
桌上破天荒地擺滿了從縣城帶來的熟食:油亮的燒雞、紅亮的醬牛肉、軟糯的鹵豬蹄,還有幾樣鎮上小賣部裡買來的、包裝花哨的點心。
豐盛得讓鄭華清感到不安。
呂秀英不斷地把那些油膩膩的肉塊夾到他碗裡,堆得冒尖。
“多吃點,兒子。”
“看你瘦的,在城裡,這些天天吃。”
她的聲音又高又尖,試圖打破沉默。
鄭建國則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目光直直地看向鄭華清,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宣判意味。
“華清,”鄭建國的聲音低沉而嚴肅:“你大了,不能再跟著爺爺奶奶在村裡混了。沒出息。”
“我跟你媽在縣裡站住腳了,開了個小店,生意還行。”
“這次回來,就是接你去縣城,上縣裡的好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