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四點半的東京,街麵上驟然響起收隊的哨聲。
折騰了整整一夜的憲兵與警察如同潮水退去,戒嚴的路障被迅速拆除,裝甲車的引擎轟鳴漸漸遠去。
那些被臨時扣留的夜半歸人——趕早班的腳夫、醉酒的浪人、難產求醫的婦人——此刻正被憲兵們推搡著湧向明治神宮旁的體育館,黑壓壓的人群在晨霧中像一群被驅趕的羊,鞋底碾過露水的聲響裡混著孩童的哭鬨與婦人的啜泣。
高橋圭夫走上憲兵司令部的石階時,正撞見北村祿郎帶著兩個憲兵下樓。
北村中佐的軍靴上還沾著泥點,眼角的血絲裡透著亢奮,老遠就揚聲喊道:“高橋中佐!猜猜我們抓了多少?整整兩千兩百個!”
他張開雙臂比劃著,軍徽在初露的晨光裡閃著冷光,“這些人裡保準藏著那幾個炸船的特工!要不要跟我去體育館審審?保管能挖出線索!”
高橋停下腳步,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佩刀鞘。他看著北村那張因興奮而漲紅的臉,喉結輕輕滾動:“不必了。”
“也是,中佐您向來瞧不上這種笨辦法。”北村狡黠地眯起眼,壓低聲音,“不過您放心,真要是篩出那三男一女,我第一時間向您通報——畢竟,反諜課的麵子比什麼都重要。”說完便帶著人匆匆下樓,軍靴敲擊石階的聲響像一串嘲諷的鼓點。
高橋望著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絲冷笑。
這種撒網式的搜捕,抓的不過是些無辜百姓,真正的獵手早就藏進了城市的褶皺裡。
他整了整領章,推門走進會議室時,石野大佐正將一份文件拍在桌上,伊東大佐坐在一旁抽著煙,煙霧在晨光裡凝成模糊的團。
“石鬆小隊長已被收押。”高橋立正報告。
石野猛地抬頭,軍帽的陰影遮住了眼睛:“我怎麼命令你的?”
“您令我就地槍決。”高橋迎著他的目光,聲音平穩,“但屬下認為不妥。石鬆瀆職該受軍法審判,可當場處決恐遭非議——影佐將軍曾強調,憲兵隊的每一顆子彈都該有明確的靶心。”
伊東吐出一口煙,煙圈在兩人之間緩緩散開:“高橋中佐說得有理。送軍事法庭吧,讓所有人都看看瀆職的下場。”他朝高橋擺了擺手,“你先去忙,有新情況隨時彙報。”
高橋欠身退出,剛走到走廊就聽見石野的怒喝從門縫裡擠出來:“伊東!你這是在護著他!”他腳步不停,心裡卻明鏡似的——石野的暴怒裡藏著後怕,昨夜的命令本就是衝動之舉。
反情報課的案情分析室裡,煙灰缸已經堆成了小山。
中村雄二見他進來,立刻起身遞上一份報告:“中佐,東京警察局剛傳來消息——淺草橋附近發現兩名可疑男子,巡邏車追擊時被槍擊,一名警員殉職,嫌疑人憑空消失了。”
高橋捏著報告的手指猛地收緊。他原以為北村的人海戰術不過是徒勞,沒想到真能撞上魚。“淺草橋?”
“是,就在橋南的巷子。”中村指著牆上的地圖,指尖點在淺草寺附近,“目擊者說兩人身手利落,像是受過訓練。”
高橋走到地圖前,指尖劃過淺草橋到雷門的路線。如果這兩人真是昨夜炸船的特工,北村那群蠢貨說不定真能瞎貓碰上死耗子。
他甚至能想象出北村站在記者麵前的模樣——軍裝筆挺,笑容謙虛,嘴裡說著“僥幸”,眼底卻滿是邀功的得意。
報紙會用“憲兵隊神速破案”的標題,廣播裡會反複播放他的“英勇事跡”,而自己這個反諜課課長,隻會被襯得像個無能的擺設。
“不可能。”他低聲說,像是在說服自己,“能炸沉橫須賀的貨輪,又在淺草橋憑空消失——這種角色,不會栽在北村手裡。”
他轉身看向武田泰一,“通知各警察署,盯緊重點監視對象:沒按時上班的職員,遲遲不開門的店鋪,尤其是淺草、銀座一帶的唐人商鋪。有任何異常,立即控製。”
“是!”武田轉身要走,又被他叫住。
“告訴他們,彆學北村那套——我們要的是精準,不是數字。”
“牧野中尉,跟我去橫須賀。”高橋抓起軍帽,“中村,你在司令部值守,確保電話暢通。”
三人齊聲應是時,窗外的天際已經泛起淺紅。沒過多久,一輪紅日便從東京灣的海平麵上跳了出來,金色的光淌過屋頂的瓦片,淌過電車軌道,淌過淺草寺的朱漆雷門,將沉睡的城市一點點喚醒。
淺草寺前的仲見世通街,商鋪的卷簾門“嘩啦啦”地升起,夥計們踩著木屐搬出商品,布幔廣告在晨風中展開,印著“淺草名物”“好運簽”的旗子此起彼伏。外地遊客背著包袱陸續湧來,木屐踏在石板路上的聲響、小販的吆喝聲、相機的快門聲漸漸織成一張熱鬨的網。
李香香混在人群裡,藍色和服的裙擺掃過地麵的露水。
她攥緊袖袋裡的銀鐲子,指尖能摸到鐲子內側刻著的“平安”二字——那是宋春萍塞給她的,說遇到盤查就說是給娘家媽的禮物。
她的任務很簡單:看看程振奇的算命棚開了沒有。
街對麵的幾家算命棚已經支起了幡旗,穿藏青色和服的相士正對著晨光舒展筋骨。唯獨程振奇那間,藍色的布簾還低垂著,像隻沒睡醒的眼睛。李香香的心沉了沉,腳步卻沒停,跟著人流走進雷門。
“打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