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內,董卓的目光從蓋勳那張因極度憤怒而扭曲的臉上緩緩移開,重新落回皇甫嵩身上。
那渾濁的眼底,一絲僅存的、屬於昔日同袍的複雜情緒徹底消散,隻剩下冰冷的、如同打量死物的決絕。
“皇甫嵩。”董卓的聲音低沉下去,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不容置疑的殺伐之氣,“咱家給過你機會。讓你安享晚年,讓你在關西頤養天年……可你呢?咱家聽說,你在槐裡大營,撫恤舊部,整飭軍備?嗯?還和某些心懷叵測之徒書信往來?你真當咱家是瞎子,是聾子?!”
他猛地一拍座椅扶手,沉重的檀木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整個廳堂仿佛都隨之震動。
“咱家告訴你!這溫明園,半年前能血流成河,今日,也不介意再添上兩縷忠魂!尤其是你這‘國之柱石’的魂!”
“董卓!”蓋勳再也按捺不住,霍然起身,須發戟張,“要殺便殺!何須羅織罪名!皇甫公一生忠義,天地可鑒!你這竊國之賊,禍亂朝綱,屠戮忠良,必遭天譴!”
“天譴?”董卓獰笑起來,聲音如同夜梟啼鳴,“咱家就是天!來人!給咱家……”
“且慢!”
一聲暴喝,如同驚雷炸響,帶著金石之音,瞬間壓過了董卓的咆哮和蓋勳的怒罵。
一道雄壯的身影,身披健甲,如同燃燒的赤焰,挾裹著無匹的威勢,大步流星踏入正堂。
沉重的甲葉撞擊聲鏗鏘作響,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心之上。
來人正是呂布!
他徑直走到堂中,無視了董卓驟然陰沉下來的臉,更無視了皇甫嵩和蓋勳眼中瞬間閃過的驚愕與複雜。
呂布抱拳,對著董卓躬身,聲音洪亮卻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急切:“相國!息怒!請聽布一言!”
“奉先?!”董卓似乎極為意外,臉上的怒意更盛,但眼底深處卻飛快地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波動,“你來做什麼?這是咱家處置逆臣之事,與你何乾?莫非你要替他們求情?!”
呂布站直身體,昂首挺胸,目光灼灼地迎向董卓:“相國!非是布求情,而是為相國之大業計!皇甫將軍與蓋元固,此時萬萬殺不得!”
“殺不得?!”董卓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肥胖的身軀因憤怒而微微顫抖,“這天下,還有咱家殺不得的人?!奉先,你莫不是糊塗了!此二人心懷叵測,留之必為大患!”
“相國!”呂布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請相國三思!皇甫將軍駐守三輔,威懾關西多年!其威望之高,足以震懾宵小!西涼諸將如韓遂之流,關中各大小軍閥,雖名義上歸附,實則心懷鬼胎,擁兵自重!”
“若非皇甫將軍坐鎮槐裡,扼守要衝,他們豈會如此安分?一旦皇甫將軍身死的消息傳出,三輔必然生亂,諸賊定會趁機東窺洛陽!屆時,首當其衝的,便是長安!”
呂布語速極快,句句切中要害:“此其一!其二,漢中張魯,五鬥米道妖言惑眾,割據一方,其野心勃勃,時刻覬覦關中富庶!其三,益州劉焉,老謀深算,據蜀地天險,早已僭越禮製,私造天子乘輿,其子劉璋更是厲兵秣馬,虎視眈眈,若聞關中空虛,皇甫將軍不在,焉能不生出進取之心?!”
他上前一步,目光如電,直視董卓:“相國!洛陽乃天下之樞,然根基未穩!關西不穩,則洛陽如懸卵!皇甫將軍雖非相國心腹,但其威望、其能力,正是此刻鎮守西陲,替相國擋住西涼群狼、漢中妖道、益州猛虎的最佳屏障!殺一人易,然此三股勢力若同時發難,相國將何以應對?難道要日日陷於四處平叛,疲於奔命之中嗎?!”
呂布頓了頓,目光掃過沉默不語的皇甫嵩,聲音低沉了幾分:“況且……皇甫將軍此次主動奉詔入京,已是示弱。相國將其留在洛陽,圈禁府中,既可彰顯相國威嚴,又能令其舊部投鼠忌器,不敢輕舉妄動,此乃不戰而屈人之兵!”
“遠比殺了他們,激起關西乃至天下忠漢之士的劇烈反彈要高明百倍!殺之,是快意恩仇,然於相國大業,有百害而無一利!”
呂布一番話,擲地有聲,將利害關係剖析得淋漓儘致,尤其是將西涼、漢中、益州這三股足以威脅洛陽後方的勢力點明,廳堂內一時間陷入死寂。
董卓臉上的怒意似乎凝固了,他死死盯著呂布,胸膛劇烈起伏,仿佛在極力壓製著滔天的怒火。
他猛地一拍案幾,震得杯盞亂跳:“呂布!你……你這是在教訓咱家?!你竟敢如此頂撞於咱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