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當最後一個同伴被叫走,並且依舊沒有看到任何一個人回來之後,元先生也終於有些坐不住了。
或者說,他終於不用再在同伴兼下屬的麵前,裝作堅強了。
他站起身來,皺著眉頭,望向那扇今日打開了許多次的牢門。
這扇牢門,也很快地就被打開。
在夏景昀通過層層心理施壓,再上了一劑猛藥,終於壓垮了一個人的心弦,取得了關鍵的突破之後,後麵的人就沒有了反抗的意誌。
反正彆人都招了,供詞都擺在麵前,審案的人把一二三四五都能說得清清楚楚,自己還負隅頑抗有什麼意思呢!
釋放和斬首之間的巨大差異和腳底黏膩未乾的鮮血,都讓他們做出了識時務者為俊傑的選擇。
最後,便輪到元先生了。
當他被帶到夏景昀的麵前,這才是他真正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著這位久聞大名的男人。
仿佛是自他橫空出世以來,自家主公的境遇就急轉直下,以前無往而不利的布局,就在最關鍵的幾步上,開始屢屢失誤。
而這些,都是自家主公在多年謀局之後的關鍵收官,接二連三,全被眼前的男人攪黃了,以至於最後連他自己的命都交待了進去。
如今,自己也落到了他的手中,他真的是自己這一派的天煞孤星麼?
正胡思亂想間,他的耳畔聽見了一聲清朗悅耳如春風拂麵,和這個血腥氣濃鬱的牢房格格不入的聲音,“元世坤?”
元先生心頭咯噔一下,強作鎮定,“區區賤名,不足掛齒。”
夏景昀沒有跟他多客套,平靜道:“現在我想要的消息都已經拿得差不多了,你如果配合,我真不介意放了你,但你如果不配合,我也不介意這地上多一灘血。”
元世坤踩著地上厚厚的血漿,冷笑了一聲,“夏大人,都是明白人,你就不必用這種鬼都不信的話術騙我了。我是相府餘孽,是反賊,你若是私自放了我,被人知道了,參到陛下那兒去,你吃不了兜著走!你憑什麼敢放我?”
夏景昀淡淡一笑,“我有三個問題,你若答上來,我就能放你,你聽完這三個問題,也會知道我說的是真的。”
“第一,你為何會在相府覆滅之後,來龍首州?秦思朝之前對你們有何安排?”
“第二,秦思朝手下有八駿,死了兩個,你一個,剩下五個人在哪兒?是什麼身份?有何特征?”
“第三。”
夏景昀死死盯住元世坤的雙眼,觀察著他眼神的變化,緩緩道:“秦思朝到底死沒死?”
元世坤茫然地看著夏景昀,自家主公還能沒死?
屍體不都被黑冰台帶走了嗎?
夏景昀收回目光,“想想吧,想好了給我一個招與不招的答複,今日我已經夠累了,不想再多耗時間了。”
元世坤麵露猶豫,抿嘴不語。
夏景昀嗤笑一聲,“你是不是覺得,你身為秦思朝死後,秦家這些餘黨的帶頭人,你有必要對他們負責,你要承擔起首領的責任,一個首領不應該招供,不應該做這樣的事?”
他努了努嘴,掀開一個架子上布,露出架子上的一顆人頭。
“你知不知道,我真正殺了的,就隻有這一個人?”
“其餘的人隻需要三言兩語恐嚇威脅就招供了,我隻需要讓一個胥吏去記下他們的供詞就行。”
“至於這滿地的血漿,其實隻是我剛叫人從屠宰場弄來的豬血。”
說完,陳富貴默契地將那一桶還沒潑完的豬血桶提到了元世坤的跟前。
“你想當彆人的領袖?彆人認你這個領袖嗎?你還想未來再圖大業,還有人跟你嗎?你們都被一鍋端了,你還指望著人家跟著你混?老老實實招供,老老實實配合,我放你自由。”
元世坤扭頭看著那個孤零零的人頭,又看了看地上的已經漸漸泛黑的豬血,腦海中,回想起當自己突兀地聽到主公死在了公審秦家長子遇刺案現場的消息的那個午後。
在起初巨大的震驚和惶恐之後,他的心頭迅速升起的,是對於未來的無限憧憬。
那種仿佛得脫牢籠的暢快,仿佛頭頂烏雲儘散的天高地闊,那是自由的感覺。
也是他人生騰飛的契機。
於是,他糾集餘黨,來到了龍首州。
試圖如當初的主公一般挑動風雲,興風作浪,而後自己徐圖壯大。
廣闊四海,無垠天地,正是如他這般英雄豪傑之士,大展身手的地方。
但沒想到,隻短短兩月,他便成了階下之囚。
那預想中的大事班底,最終,竟然隻有這樣一個傻子跟隨。
那顆頭顱上死不瞑目的眼睛,到底是在惋惜生命的終結,還是在後悔不該跟隨自己這樣一個自大可笑的廢物呢!
這樣一個自大可笑的廢物,又有什麼資格坐上這亂世的牌桌呢!
他慘然一笑,被誅心成功,萬念俱灰,“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
夏景昀袖中的手微微一緊,心頭長鬆了一口氣。
——
三日之後,清晨,漕幫總舵。
和夏景昀曾經認知裡的漕幫不一樣,因為那條逆天的運河如今並沒有現世,漕運僅限於山陽瀆連接江淮的轉運,雖然規模依舊不俗,但終究沒有那動輒拿百萬漕工衣食所係說話的氣魄。
所以,連帶著漕幫總舵也比夏景昀曾經見過的漕運總督衙門差了不止一個檔次,也隻有一個六品的漕運主事管著。
雖然差了點,但終究是幾萬人的大幫派,每日轉運的錢糧也是一個令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數量,所以,漕幫總舵也占了一塊頗為寬廣的地,東西幾百步的大廣場上,此刻擺滿了條凳。
參會的幫眾們正在成群,陸陸續續地前來。
尤其是年輕人,愛熱鬨,也扛得住這天時,吃過早飯便來了總舵門口三三兩兩地聚著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