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駛入齊國境內時,正值暮色四合。遠處群山如黛,在夕陽餘暉中勾勒出深淺不一的輪廓;近處新雪初霽,官道兩側的鬆柏枝頭壓著厚厚的積雪,偶爾簌簌落下幾團雪塊。溫北君掀開車簾,望著窗外陌生的景致,忽然覺得胸口一陣刺痛。這疼痛來得突然,卻又熟悉——或許是在哪場不知名的戰役中留下的舊傷,每逢寒冬便會隱隱作痛;又或許隻是離開故土的不適感,像一根細針,隨著每一次呼吸深深紮入肺腑。
"殿下可是不適?"淩基敏銳地察覺到他的異樣,從紫檀木暗格中取出一個青瓷藥瓶。瓶身釉色如雨過天青,上麵繪著幾枝疏落的梅花。"這是用天山雪蓮配製的藥丸,佐以川貝、茯苓,最能緩解舊傷。"
溫北君接過藥瓶,指尖觸及瓶身上熟悉的纏枝紋路。他苦笑一聲,眼角的細紋在暮色中愈發明顯:"懿親王倒是準備周全,連藥瓶都選得這般講究。"
淩基不置可否,隻是傾身將車窗稍稍合攏。鎏金的窗鉤碰在雕花木框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越往東北走,寒氣愈重。臨淄城三麵環山,冬日裡朔風如刀。殿下保重身體要緊。"
馬車內重歸寂靜,唯有車輪碾過官道的聲響沉悶而規律。溫北君閉目養神,恍惚間又回到了那個血雨腥風的夜晚。那年他率軍遠征淮河,八百裡加急的軍報卻傳來噩耗——留在雅安的妻子被人刺殺在府中。等他星夜兼程趕回時,隻見到靈堂前那盞將熄未熄的長明燈,和繈褓中嗷嗷待哺的瑾潼。那一夜,他抱著女兒跪在靈前,任鮮血從緊握的掌心滴落,在青磚地上綻開一朵朵暗紅的花。
"前麵就是臨淄城了。"淩基的聲音將他拉回現實。
溫北君睜開眼,遠處城牆巍峨如山,雉堞間燈火如星,在漸濃的暮色中明明滅滅。這座他戎馬半生卻從未踏足的城池,如今將成為他的埋骨之地。他下意識摸了摸袖中的油紙包,裡麵的紅豆酥早已碎得不成樣子,卻仍舍不得丟棄。那是臨行前瑾潼偷偷塞給他的,小丫頭踮著腳往他袖子裡塞點心的模樣,此刻想來猶在眼前。
馬車駛入城門時,青銅門環撞擊城門的回聲在甕城中久久回蕩。溫北君忽然問道:"聽說齊國今年雪災嚴重?"
淩基聞言,指尖在膝頭輕輕一叩:"北境三郡顆粒無收,易水河畔餓殍遍野。"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幾分,"前日奏報,已有百姓易子而食。"這話說得極輕,卻字字千鈞,"所以這十年之約,對兩國都是好事。"
溫北君冷笑一聲,眼角餘光掃過淩基腰間懸著的玉佩。那玉色青白,雕著螭龍紋,正是齊國宗室子弟的佩飾。"懿親王倒是坦誠,不怕本王臨時反悔?"
"在殿下麵前,何必虛言?"淩基忽然掀開車簾,讓凜冽的寒風灌入車廂。街市上的喧囂頓時湧入耳中,"殿下請看,這就是臨淄的街市。"
溫北君傾身望去,隻見長街上行人稀疏,道旁店鋪半數關門歇業。幾個衣衫襤褸的乞丐蜷縮在牆角,捧著破碗的手凍得通紅。更遠處,一群孩童圍著一個賣炭的老者,眼巴巴地望著筐中殘存的炭塊。其中一個約莫五六歲的男孩,赤著腳站在雪地裡,腳趾已經凍得發紫。
"齊國連年征戰,國庫空虛。"淩基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錯認的沉重,"這場雪災,不過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溫北君沉默不語。他知道淩基所言非虛——若非魏國同樣民生凋敝,邊境十室九空,他也不會答應這以命換太平的條約。想起臨行前瑾潼含著淚光的眼睛,他不由得攥緊了袖中的紅豆酥。油紙發出輕微的碎裂聲,幾粒酥皮碎屑從袖口漏出,落在玄色的衣擺上,像幾點細小的星光。
馬車最終停在一座雅致的彆苑前。院牆高聳,青磚黛瓦上覆著厚厚的積雪。門前兩株老梅開得正盛,紅白相間的花瓣在暮色中格外醒目,幽香浮動間,竟有幾分虞王府的景致。
"這是蘭陵彆苑。"淩基率先下車,玄色大氅在風中獵獵作響,"請殿下暫歇於此。"
溫北君隨他入院,發現處處陳設竟與虞王府有七八分相似。回廊的欄杆雕著熟悉的纏枝紋,簷下掛著的銅鈴也是魏國常見的樣式。正廳裡那方紫檀棋盤,與他書房裡的那副幾乎一模一樣,連棋子的擺放位置都分毫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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