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如絲,將新墳前的石碑洗得發亮。陳印弦跪在濕冷的青石板上,指尖描摹著碑上\"魏國虞王溫北君之墓\"幾個遒勁大字。雨水順著他的指節滑落,在\"人生長恨水長東\"那行小字上積成小小的水窪。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雪夜,溫北君在軍帳中揮毫寫下這句詩時,筆尖頓出的墨點恰如此刻碑前的雨痕。
\"陳將軍,該啟程了。\"隨從捧著蓑衣輕聲提醒。
陳印弦恍若未聞。他的目光越過雨幕,忽然凝在遠處山道上。一個披著青蓑的身影正拾級而下,腰間懸著的長劍在雨霧中泛著熟悉的寒光。那人步履從容,衣袂翻飛間隱約可見內裡素白的衣角——正是溫北君最愛的雲紋錦緞。
\"北君!\"陳印弦霍然起身,佩劍撞在石碑上發出清脆的錚鳴。
山風驟起,吹得那人蓑衣獵獵作響。他腳步微頓,卻終究沒有回頭。青蓑翻卷間,陳印弦分明看見一截刀穗在風中搖曳——那歪歪扭扭的平安結,正是瑾潼去年端午所編。
\"將軍?\"隨從疑惑地望向空蕩蕩的山道,\"您在看什麼?\"
陳印弦怔怔望著那人消失的方向。雨水順著他的下頜滴落,分不清是雨是淚。猛然想起這次竟沒有看到最熟悉的那把琵琶淚,他也算清楚了溫北君竟是真心來齊國赴死。
他突然明白了溫北君飲下毒酒時那個釋然的微笑,明白了淩蕤眼中複雜的悲憫,更明白了那瓶被拒的\"醉生夢死\"究竟意味著什麼。
暮色四合時,雨勢漸急。墳前那株新栽的綠萼梅在風中劇烈搖晃,粉白的花瓣混著雨水,在墓碑前積了厚厚一層。陳印弦解下腰間鎏金酒囊,琥珀色的酒液在青石板上蜿蜒成溪,倒映著天邊最後一縷霞光。
\"敬你。\"他仰頭飲儘殘酒,喉結滾動間咽下滿口苦澀,\"這一世,我們都活得太清醒。\"
回到臨淄城已是三日後。陳印弦未及更衣便直奔宮城,在禦書房外的白玉階上長跪不起。夜露浸透了玄色戰袍,在他膝前洇出深色的水痕。直到月上中天,那扇雕龍鎏金的殿門才緩緩開啟。
\"師叔這是何意?\"淩蕤的聲音帶著久未歇息的沙啞。年輕的帝王披著單薄的中衣,眼下青影濃重,手中還握著半卷未批完的奏章。
陳印弦從懷中取出一個素布包裹。層層展開後,露出那枚褪色的平安結——青絲編織的劍穗已被雨水泡得發白,卻仍能看清上麵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
\"陛下,\"他聲音嘶啞如砂紙摩挲,\"臣請辭官歸隱。\"
淩蕤接過劍穗的指尖微微發顫。月光穿過廊簷,照亮了他掌心的老繭——那是常年握劍留下的痕跡。帝王的目光在劍穗與陳印弦之間來回遊移,最終定格在對方斑白的鬢角上。
\"準了。\"良久,淩蕤輕聲道,\"師叔要去何處?\"
\"臨仙城外。\"陳印弦望向北方,目光穿透重重宮牆,\"守著那條東流的河。\"
淩蕤忽然笑了。笑意漫過年輕帝王疲憊的麵容,像春冰乍裂時透出的第一縷暖陽:\"也好......那裡梅花開得最好。\"
次日五更,陳印弦牽馬走出城門時,守城將領追上來遞過一個紫檀錦盒。掀開盒蓋的瞬間,梅香撲麵而來——盒中素帕上繡著的歪歪扭扭的梅花,正是溫北君臨終時緊握的那方。帕子旁靜靜躺著一枚青玉扳指,內側\"長恨\"二字旁還刻著細小的日期:景初元年春。
陳印弦摩挲著那個日期,突然想起那是踏破東回紇王帳後的第一個春天。當時溫北君站在滿是浮屍的河岸,指著東去的濁流對他說:\"你看,再濃的血水,最終都會流向大海。\"
十年後的臨仙城外,梅林已成勝景。每逢花期,總有文人墨客在梅樹下設宴吟詩。他們最愛向一個白發老者討教劍法——那人總在河畔獨酌,腰間懸著的秋水劍鞘上纏著褪色的平安結,指間的青玉扳指在陽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
\"老先生,這招"回風拂柳"該如何使?\"少年劍客恭敬請教。
老者醉眼朦朧地指向東流的河水:\"看見那漩渦沒有?劍勢要如流水,看似柔軟,實則...\"他突然頓住,望著水中倒影怔怔出神。漣漪蕩漾間,仿佛又見那個白衣勝雪的身影站在對岸,正衝他舉杯淺笑。
孩童們最愛纏著他講故事。每當他們問起扳指上\"長恨\"的含義,老者便會指著湯湯河水:\"人生長恨,就像這東流水,看似永無止境。\"這時若有細心的孩子,會發現老者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溫柔,\"但再深的恨,終會被時光衝淡。\"
老者時常會想起早已成為曆史的那段親身經曆,在已經太平的年間一直抓著舊事不放的才是真正的老古董。
可是生在八國紛爭年間的老人總是能想起和他度過戰爭生涯的人。無論是早就埋骨於玉鼓城和臨仙城的王奕和樂虞,還是官至魏國大司馬的左梁,還是那個葬在曾經邊境的白衣將軍,都好像恍若隔世。
而在曾經兩國邊境的青山之巔,那座孤墳前的梅樹已亭亭如蓋。守墓人說,每年清明都會有個戴鬥笠的白衣男子來祭掃。他總在黎明時分出現,腰間青霜劍的劍穗上,歪歪扭扭的平安結永遠鮮豔如新。最奇怪的是,墳前積雪總會在他來過之後,化出一個小小的水窪,倒映著天邊的朝霞,像極了離人未乾的淚痕。
人生長恨水長東。但再洶湧的恨意,終會化作河底的細沙,而江水依舊向前,帶著落花奔向遠方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