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北君的意識在虛空中浮沉,仿佛一片凋零的梅瓣在無儘長夜中輾轉。刺骨的寒意浸透魂魄,記憶的碎片如冰棱般刺痛神魂。忽然,一縷幽香沁入靈台,眼前漸漸浮現出一條蜿蜒小徑。路旁盛開著血色的彼岸花,花瓣上凝結著晶瑩的露珠,每一滴都映照著往事的碎片——有碧水在梅下撫琴的側影,有瑾潼踮腳為他係上平安結的小手,還有戰場上漫天飛舞的旌旗與血雨。
花叢深處,玄甲青袍的將軍負手而立。月光穿透他半透明的身軀,在地上投下淡淡的影子。那道橫貫額角的劍痕仍在滲血,暗紅的血珠順著眉骨滑落,在彼岸花上濺開細小的紅梅。
\"溫北君,這彼岸花可還認得?\"李長吉的聲音帶著幾分戲謔,指尖輕撫過頸間那道猙獰的傷口,\"當年在淮水對峙時,岸邊開的正是此花。你那一刀刺穿彆人咽喉時,我的血把這花染得比現在還要紅。\"
溫北君凝望著花瓣上滾動的血珠,忽然想起那個血色黃昏。無數的頸血噴濺在岸邊的野花上,將原本潔白的花瓣染得猩紅。如今才知,那竟是開在陰陽交界處的引魂花。
\"李長吉...\"溫北君的聲音沙啞,\"當年淮水之戰...\"
\"不必解釋。\"李長吉擺手打斷,玄鐵護腕相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各為其主,生死相搏本是常理。倒是你...\"他突然湊近,沾血的手指虛點溫北君心口,\"這些年可曾睡過一個安穩覺?\"
溫北君默然。無數個長夜裡,那些死在他刀下的亡魂總會入夢索命。最常出現的,正是眼前這個被他賜死的文人。
小路儘頭,漳水泛著幽藍的磷光。水麵漂浮著無數盞河燈,每盞燈芯都燃著青色的火焰。仔細看去,燈紙上竟寫著一個個熟悉的名字——都是曾經追隨他戰死的將士。
\"你的親兵統領趙七,特意為你紮了這些燈。\"李長吉指向最近的一盞,燈焰突然竄高,映出\"先鋒營三百將士\"幾個小字,\"他說黃泉路冷,要給你照個亮。那小子現在在陰司當差,專管引魂渡河。\"
溫北君伸手去觸,指尖穿過冰冷的火焰。刹那間,三百張年輕的麵孔在火光中浮現——有憨厚笑著的胖廚子,有總愛偷喝酒的瘦高個,還有那個臉上帶疤的娃娃兵...轉瞬又消散無蹤。他忽然記起,當年在玉門關外,正是這些兒郎用血肉之軀為他擋下了吐蕃的箭雨。
\"趙七他...還好嗎?\"溫北君的聲音有些發顫。
李長吉輕笑:\"那小子現在可威風了,手下管著八百水鬼。就是總念叨著要給你當親兵...\"他突然壓低聲音,\"其實這些燈裡都藏著他們的執念,你要不要聽聽?\"
不等回答,李長吉已拂袖輕揮。最近的那盞河燈突然劇烈搖晃,燈焰中傳出整齊的呐喊:\"將軍!先鋒營三百將士,請戰!\"
溫北君渾身一震。這是當年臨仙城外,三百死士衝向箭雨前最後的請命。他記得自己親手為他們斟的壯行酒,記得那個娃娃兵臨行前偷偷把家書塞給他,更記得三日後在亂屍堆裡找到的、緊緊攥著\"溫\"字軍旗的斷手...
李長吉取出一個鎏金酒壺,壺身刻著\"醉臥沙場\"四個篆字。斟酒時,酒液竟呈現出詭異的青藍色,與河燈的火焰同色。
\"第一杯,敬王奕。\"他將酒杯舉向東方,\"那老倔頭在望鄉台等了你十年,每日都要擦拭他的斷劍。前些日子閻王要給他安排投胎,他硬是撞碎了奈何橋的欄杆,說要等你喝最後一杯酒。\"
酒入喉中,溫北君眼前浮現出玉鼓城上的場景。白發蒼蒼的王奕跪在雪地裡,脊背挺得筆直。當劊子手的鬼頭刀落下時,老人突然仰天大笑:\"溫北君!老子在下麵等你喝酒!記得帶"燒刀子",這兒的酒淡出鳥來!\"
\"第二杯,給薑昀那個書呆子。\"李長吉的聲音忽然柔和下來,酒液泛起墨香,\"他在地府當了判官,專管冤假錯案。聽說已經為你平反了七十三樁誣告,氣得那些告黑狀的家夥天天在油鍋裡撲騰。\"
溫北君仿佛又看見那個清瘦的文官在朝堂上據理力爭:\"溫將軍鎮守邊關十餘載,豈會謀反?\"話音未落,就被禁軍拖出了大殿。三日後,薑昀被淩遲於市,臨終前還在獄中為他寫陳情表。
對岸的迷霧突然翻湧。樂虞的身影漸漸清晰,他胸前的三支羽箭仍在滴血,但笑容依舊燦爛如初升的朝陽。
\"將軍!\"正值壯年的將領行了個標準的軍禮,鐵甲鏗鏘作響,\"末將沒給您丟人!小姐她現在怎麼樣了。\"
溫北君想要拍他肩膀,手掌卻穿過虛影。他這才想起,樂虞戰死那年才三十歲,正是最意氣風發的年紀。那日臨仙城頭,這個白馬將軍用身體為溫鳶擋箭時,口中喊的最後一句話是:\"告訴將軍...樂虞...儘忠了...\"最後一個\"了\"字還沒出口,就被第二支箭貫穿了咽喉。
“小鳶很好,她時常會想起你,樂虞,多謝了,是我對不住你們。”
溫北君低下了頭,他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這個昔日的同袍,他的一句囑托,就讓自己這個同袍為自己的侄女送了命。甚至樂虞都還沒有成家,僅僅隻是四品騎兵都尉。他時常會想,如果樂虞沒有死,那麼在對齊的戰場上,這位溫家軍的悍將會不會大放異彩。
\"王老都尉讓我捎個話。\"李長吉斟上第三杯酒,酒色渾濁如大漠風沙,\"他說玉鼓城的三千弟兄,都在忘川河邊給你立了生祠。每月初一十五,那些老家夥就聚在祠裡喝酒吹牛,非說你當年帶著他們殺穿過十八層地獄。\"
酒中浮現出玉鼓城的最後一戰。白發蒼蒼的王奕站在城頭,戰甲破碎,卻仍高舉著\"溫\"字帥旗。當回紇人的彎刀砍斷旗杆時,老將軍縱身躍入敵群,用最後的力氣喊出:\"溫家軍——\"
\"殺——!\"三千殘兵的呐喊仿佛穿透陰陽,在溫北君耳畔炸響。他手中的酒杯突然龜裂,酒液化作黃沙從指縫間流儘——那正是玉鼓城頭最後的沙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