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六年的雪來得格外早。衛子歇站在魏國邊境的城樓上,望著遠處齊國的方向。寒風卷著雪粒拍打在臉上,生疼。他今年二十六歲,卻已經執掌魏國三軍一年有餘。左手拇指上的青玉扳指在雪光中泛著冷芒——那是溫北君臨終前托人送來的,內側刻著"長恨"二字。
"將軍。"親兵捧著大氅上前,"夫人說雪大了,請您回府。"
衛子歇搖搖頭,目光依然望著遠方。今日是承平六年臘月初八,溫北君的忌日。一年前的今天,他的先生在齊國飲下毒酒,用一條命換來兩國十年太平。他記得,再過四天,溫北君當時就要過四十歲的生日了。
"備馬。"他突然開口,聲音比風雪更冷,"我要去趟梅林。"
親兵欲言又止,最終還是牽來了那匹照夜白。這是溫北君生前最愛的坐騎,如今已經老了,跑不動遠路,卻依然記得去梅林的路。
梅林在城外十裡處。當年溫北君出使齊國前,曾在這裡栽下三十六株綠萼梅。如今梅花開得正好,白雪映著淡粉的花瓣,美得驚心動魄。林中最粗的那株梅樹下,立著塊無字碑。碑前擺著酒壺和一對玉杯——已經有人來過了。
衛子歇下馬,從懷中取出個油紙包。裡麵是劉璿今早親手做的紅豆糕,還冒著熱氣。他小心地擺在碑前,又斟了兩杯酒。
"先生。"他舉杯輕觸碑麵,"學生來看您了。"
酒是"雪裡香",入喉卻比記憶中的更苦。衛子歇想起一年前的那個雪夜,齊國使者送來溫北君遺物時的場景。那個總是笑吟吟的先生,最後留給他的隻有一枚扳指和封簡短的信:
"子歇:
魏國就托付給你了。
記得按時用沉水香熏衣,莫要貪涼。
溫北君"
信紙上的血跡已經乾涸,卻依然刺目。衛子歇當時跪在雪地裡,哭得像個孩子。那年他二十五歲,剛剛接任魏國兵馬副總督,娶了漢國的小公主劉璿為妻。所有人都說他是年輕一代的翹楚,隻有他知道,自己永遠都是那個跟在溫北君身後學刀的少年。
"先生,邊關太平了。"衛子歇又斟了杯酒,"齊國今年送來了三千車糧種,說是抵去年的歲貢。"他頓了頓,"左梁那小子...今年戰死了。聽說死前還念叨著您的名字。"
雪越下越大,梅枝不堪重負,發出"咯吱"的聲響。衛子歇想起第一次見溫北君的場景。
那是在大梁學宮的時候,沒有一個人去聽這個年輕的將軍的課,隻有他去選擇了他的課。
這一學就是十年。十年間,他看著溫北君從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變成眉間總帶著憂色的兵馬總督。看著他從虞王變成階下囚,又從囚徒變成使臣。最後,變成眼前這座無字碑。
"老師,璿兒有孕了。"衛子歇突然說,聲音有些哽咽,"她說...若是男孩,就叫念北。"他摩挲著扳指,"您說過,名字要起得簡單些,孩子才好養活。"
遠處傳來馬蹄聲。衛子歇沒有回頭,他知道是誰——劉璿總是能找到他,就像當年在戰亂中找到奄奄一息的他一樣。
"夫君。"劉璿的聲音比雪還輕。她撐著油紙傘走來,大紅的鬥篷在雪地裡格外醒目。這位曾經的漢國小公主,如今已是魏國最年輕的元帥夫人。"該回去了,雪大了。"
衛子歇起身,拂去衣上積雪:"你怎麼來了?"
"猜你就在這裡。"劉璿將傘傾向他,自己半邊身子都落在雪中,"方才宮裡來報,齊國使團到了,說是來商議互市之事。"
衛子歇冷笑:"又想耍什麼花樣?"
雪勢漸猛,衛子歇與劉璿策馬返回城中。馬蹄踏碎積雪,在官道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蹄印。劉璿的紅鬥篷在風雪中翻飛,像一團跳動的火焰。
"使團來了多少人?"衛子歇沉聲問道,聲音裹挾著風雪傳入劉璿耳中。
"三十餘人。"劉璿緊了緊韁繩,"為首的據說是丞相司馬靖才之子司馬南。"
衛子歇眉頭一皺。司馬南這個名字他並不陌生——三年前在齊魏邊境的談判桌上,這個年輕人就坐在溫北君對麵。當時司馬南不過二十出頭,卻已經展現出過人的辯才與城府。
"可有拜帖?"
劉璿從懷中取出一封燙金名帖:"司馬南指名要見你,說是...帶來了溫將軍的遺物。"
衛子歇猛地勒住馬韁,照夜白長嘶一聲人立而起。雪花撲簌簌落在他的眉睫上,卻掩不住眼中驟然迸發的寒光。
"回府!"
魏國元帥府的正廳內,炭火燒得正旺。衛子歇換下沾雪的戎裝,著一襲墨色錦袍端坐主位。劉璿侍立一旁,紅衣映著雪膚,宛若畫中人物。
"宣齊國使臣。"
隨著侍從的高聲唱喝,一個身著月白錦袍的年輕男子緩步而入。來人約莫二十四五歲年紀,眉目清朗,舉手投足間自帶一股書卷氣。唯有那雙眼睛——漆黑如墨,深不見底。
"齊國司馬南,拜見衛將軍。"司馬南拱手行禮,聲音溫潤如玉。
衛子歇冷眼打量來人。司馬南腰間懸著一柄玉簫,簫尾係著塊羊脂白玉佩——正是當年溫北君隨身佩戴的那枚。
"司馬公子遠道而來,所為何事?"衛子歇開門見山。
司馬南微微一笑,從袖中取出一個紫檀木匣:"奉家父之命,特來送還溫將軍遺物。"他雙手奉上木匣,"這是溫將軍在齊國時的隨身之物,家父說...物歸原主。"
衛子歇接過木匣,指尖觸到匣麵時微微一顫。匣子上刻著朵梅花,正是溫北君的手筆。他緩緩打開匣蓋,裡麵是一方素帕,帕上繡著歪歪扭扭的"平安"二字——那是溫瑾潼七歲時的繡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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