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後的梅林覆著一層薄雪,枝椏間的殘梅沾著冰晶,在微曦中泛著清冷的光。衛子歇獨自坐在城頭箭樓裡,羊皮帳幔被寒風掀起一角,卷進細碎的雪沫。他指間摩挲著一方素色繡帕,米白綾羅上繡著兩個歪扭的“平安”字,針腳長短不一,像是初學刺繡的人下的手,卻偏生在收尾處用金線勾了細邊,在晨光裡若隱隱現。
遠處傳來馬蹄踏碎冰殼的脆響,由遠及近時竟帶著幾分慌亂。衛子歇抬眼,望見雪地裡一道灰影疾馳而來,白馬口鼻間噴出的白氣在冷空氣中凝成霧團。吳懷翻身下馬時險些滑倒,厚重的玄色披風上已積了層白霜,他單膝跪地的瞬間,甲胄碰撞發出沉悶的聲響:“將軍!北境急報——北狄殘部在黑風口集結,探子說他們與齊國臨淄來的密使見過三麵,昨夜營地突然增了三成篝火,看陣型像是要……”
“要沿漳水南下,直取我們的糧道。”衛子歇抬手打斷他,目光仍落在繡帕上。方才被指尖焐熱的地方,金線勾勒的“安”字邊緣竟暈開幾道淺痕,細看才發現是極細的銀線,在雪光反射下才顯露出輪廓。他忽然想起三日前收到的家信,母親在信尾提了句“碧水夫人臨終前托人送了物事來”,當時隻當是尋常念想,此刻才驚覺那細密針腳裡藏著的蹊蹺。
“取輿圖來。”衛子歇猛地起身,玄色披風掃過案幾,硯台裡的墨汁濺在雪地上,暈開如墨梅。吳懷捧著羊皮輿圖展開時,手指還在發顫——這張標注著漳水九曲十八彎的輿圖,是五年前溫北君率軍全殲北狄主力時親手繪製的,邊角處還留著刀劈的舊痕。
繡帕被輕輕覆在輿圖上,銀線勾勒的細痕竟與漳水支流分毫不差。在第三道河灣的交彙處,幾針交錯的金線正落在名為“斷雲渡”的淺灘上,那裡水深不及馬腹,是往年商旅常走的捷徑,此刻卻被標注成了絕路。衛子歇的指尖停在那處,瞳孔驟然收縮:“徐榮的輕騎營三天內能到上遊?”
“丙字預案需繞道出青石峪,雪天難行,但徐將軍的人慣走險路。”吳懷飛快回話,忽然想起什麼,“五年前溫將軍就是在斷雲渡設伏,用羊皮筏子載著火油順流而下……”
“傳令徐榮,帶三十艘梭子船,按丙字預案行動。”衛子歇將繡帕折好塞進懷中,白靴踩過地上的墨痕,“告訴徐榮,斷雲渡的冰麵薄,彆讓戰馬踏碎了。”
三日後的漳水畔,寒月如鉤。北狄的皮筏子剛劃過河心,南岸突然亮起連綿的火把,如一條火龍蜿蜒在河岸。衛子歇立於斷崖之上,銀甲在月光下泛著冷光,手中長刀琵琶淚的寒芒刺破夜霧,直指河心那個披著黑裘的身影:“阿史那骨都,五年前溫將軍斬你兄長於斷雲渡,今日我衛子歇在此,讓你嘗嘗喪家之犬的滋味!”
呐喊聲中,北岸突然傳來震天的廝殺。徐榮的輕騎營竟鑿穿了上遊的冰壩,帶著碎冰的激流衝得皮筏子東倒西歪,他本人手持雙刀踏水而來,玄甲上的冰碴在火把映照下如修羅的鱗片。衛子歇看得清楚,徐榮砍倒的第一個敵兵,腰間掛著的玉佩正是齊國宗室的麒麟紋——那是陳印弦最愛的配飾。
混戰至天明,當吳懷捧著染血的信箋奔來時,指節已捏得發白。火漆封口上的私印猙獰可怖,正是陳印弦那方刻著“定北”二字的羊脂玉印。“將軍,這些信……”
“正好給淩蕤送份大禮。”衛子歇用劍尖挑開一封,信紙邊緣還留著梅香,“司馬南的使團該到臨淄了吧?齊國那些盼著安穩的世家,比我們更想看到這份‘賀禮’。”
梅開二度時,邊關的榷場終於敲起了開市的銅鑼。衛子歇站在城樓垛口,看著穿胡服的商旅與戴方巾的齊商在同一處攤位討價還價,忽然聽見馬蹄聲裡混著環佩叮當。一隊白衣騎士護著輛青篷馬車駛來,車簾被玉骨扇挑開,露出司馬南那張失血過多的臉,他手裡的竹簡用紅綢裹著,遞過來時還帶著藥香:“衛將軍,齊國新君的盟約。”
竹簡末端的碧玉印章在陽光下流轉著溫潤的光,衛子歇認得那是齊國的“和光印”,印鈕上的蟠螭缺了隻角,是淩丕當年用劍劈開叛軍帥旗時崩的。
當夜的慶功宴上,須發皆白的周老將軍抱著酒壇不肯撒手,他當年是溫北君的親衛,此刻醉醺醺地拽著衛子歇的衣袖:“將軍可知,溫大人走的前夜,在梅林裡站到後半夜?雪沒到膝蓋,他手裡就攥著方帕子,對著東南方念叨……”
“念叨什麼?”衛子歇的酒杯停在唇邊,帳外的風雪聲突然變得清晰。
“落子無悔。”老將軍的聲音突然低了,“那帕子我見過,米白色的,像是……像是碧水夫人常繡的料子。”
衛子歇手中的青銅爵突然炸裂,琥珀色的酒液在案幾上蜿蜒,竟與繡帕上斷雲渡的標記分毫不差。他猛地想起母親信裡那句話:“碧水夫人臨終前拆了臥房的床板,說裡麵藏著溫大人要的東西。”
次日天未亮,衛子歇獨自走進梅林。無字碑前的積雪被掃開,兩杯新釀的“雪裡香”映著朝陽,酒液裡浮著零落的梅瓣。他取出那方繡帕覆在碑上,晨光穿過稀疏的枝椏,竟讓帕子背麵的繡紋顯了形——那是幅完整的邊境輿圖,每處關隘旁都用銀線繡著小字,“青石峪可藏三百騎”“黑風口冬季無風”,筆跡遒勁如劍,正是溫北君的親筆。
“先生……”衛子歇單膝跪地,指尖撫過那些比米粒還小的字,忽然明白師娘為何要把地圖繡得如此隱晦——她是溫北君的發妻,更是秦室末裔嬴令儀,最懂如何讓秘密在時光裡生根。
風卷著梅瓣掠過酒杯,漣漪裡仿佛映出個白衣身影,正舉著同樣的“雪裡香”遙遙相敬。衛子歇抬手回敬,酒液入喉時帶著微苦的回甘,像極了這盤跨越生死的棋局,落子無悔,終得圓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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