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卷著雨絲抽打在河堤上,劉棠的玄色勁裝早已被泥水浸透,唯有束發的紅綢在風雨中獵獵作響。她指向岸邊那根鬆木時,指尖因用力而泛白——那鬆木足有三人合抱粗,本是開春就要架在城南澗水上的,此刻卻成了堵截洪流的唯一指望。
"夯住!彆讓浪頭掀翻了!"她的吼聲劈開雨幕。士兵們赤著臂膀撲上去,甲胄在泥地裡磕出鈍響,鬆木與地麵摩擦的刺耳聲響裡,混著此起彼伏的號子。巨木入河的刹那,水花轟然炸起,竟濺濕了半幅天幕。可洪水像柄鈍刀,正一下下鋸著河堤的缺口,渾濁的浪頭卷著碎冰,眼看就要漫過護堤的夯土。
劉棠突然扯開濕透的衣襟,露出裡麵素色中衣。她沒回頭,隻對身後吼了句"看好了",便直直紮進水裡。秋汛的河水裹著寒意,瞬間漫過她的腰腹,她卻像株紮進岩縫的勁鬆,脊背挺得筆直,用肩頭死死抵住鬆木的末端。水流在她身下翻湧,卷著泥沙拍打她的膝蓋,她的靴底在河底的卵石上打滑,卻愣是沒退後半步。
"將軍!"親兵們的驚呼被風雨撕碎。有人解了甲胄,有人脫了靴子,一個個撲通撲通跳進水裡,在她身側排成陣列。我趕到時,正看見劉棠被一個浪頭掀得晃了晃,她的發簪早被衝走,濕發黏在臉上,可那雙總是含著笑意的眼睛,此刻亮得像淬了火的鋼。
我一把扯掉官袍的玉帶,錦緞被風卷著飄向遠處。冰冷的河水漫到胸口時,才懂她方才是憑著何等毅力在支撐。"你怎麼來了?"她看見我時,睫毛上的水珠簌簌滾落,倒像是落了淚。
"你在這裡,我怎能在帳中暖著?"我抓住她的手腕,那腕骨硌得人發疼,卻燙得驚人——許是她握得太緊,竟在冰水裡焐出了溫度。我們的手指交纏在一起,指甲都嵌進了彼此的掌心,像是要在這洪水裡,攥住最後一絲勝算。
後來的記憶,是無數雙緊握的手,無數道挺直的脊梁。有人腳下一滑,立刻有左右的人架住他;有人嗆了水,咳得撕心裂肺,卻不肯鬆開鬆木。天邊泛起魚肚白時,當最後一筐石料填進缺口,不知是誰先笑了起來,接著笑聲便像春芽般蔓延開,混著河水的腥氣,竟有種奇異的清甜。
劉棠靠在我肩上時,我才發現她的嘴唇凍得發紫。她指著東方天際,那裡晨霧正散,露出田壟的輪廓:"你看,渠埂沒垮。"她的聲音帶著濃重的鼻音,卻藏不住雀躍。晨光漫過她沾滿泥漿的臉頰,我忽然想起昨夜的夢——夢裡她穿著正紅的嫁衣,站在涿鹿老宅的石榴樹下,花瓣落在她發間,她笑起來時,眼裡有星星。可此刻她睫毛上掛著泥點,鬢角沾著草屑,卻比夢裡任何時候都要明亮。
"溫北君要是見了,定會說我們笨。"她忽然笑出聲,"堵缺口哪用得著以身相抵。"
"他會誇我們的。"我用袖角替她擦去臉頰的泥,"誇我們守住了他的穀種。"
秋意漸濃時,雅安城像被老天爺撒了把金粉。田埂上的穀穗沉甸甸地垂著頭,風一吹,便響起嘩啦啦的金浪聲。我和劉棠站在城樓,看見老農戶用粗糙的手掌撫過穀穗,指縫間漏下的陽光,比任何珍寶都要耀眼。
"去年這時,溫北君還在田裡蹲著呢。"劉棠忽然開口,她的聲音被風送得很遠,"他說這穀種耐旱,能多收兩成,當時還有人不信。"
"現在信了。"我望著糧倉外晾曬的穀堆,那裡堆得像座小山,"主簿說,今年的存糧夠全城吃三年。"
孩子們的笑聲從城下飄上來,他們提著竹籃,在田埂上追逐打鬨。有個紮羊角辮的小姑娘,舉著半穗穀子跑過,辮子上的紅頭繩晃啊晃,像極了涿鹿老宅的石榴花。
"孝儒,"劉棠轉頭看我,眼裡有細碎的光,"回涿鹿看看吧。我想看看老宅的石榴樹,還結不結果子。"
"等收完秋糧就走。"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指尖帶著穀殼的粗糙感,"帶孩子們去,讓他們認認祖宅的門檻。"
親衛的腳步聲打斷了我們的話。他捧著捷報的雙手在發抖,聲音裡裹著狂喜:"大人!將軍!北疆大捷!北狄退了三百裡,邊境......邊境安穩了!"
捷報上的墨跡還帶著溫度,我和劉棠對視的瞬間,都看見了彼此眼底的濕意。這是溫先生畢生所求的太平——穀倉豐實,邊境無虞,孩童能在田埂上放聲大笑。
"走。"我牽著她跑下城樓,青石板上的腳步聲輕快得像在飛。
人群把我們圍在中間,孩子們拽著我們的衣角,唱著新編的歌謠。那歌聲穿過金黃的穀穗,越過晾曬的麥垛,飄向遠方的田野。我望著天邊的晚霞,忽然覺得溫先生從未離開——他就在這沉甸甸的穀穗裡,在孩子們的笑聲裡,在這片終於迎來太平的土地裡。
夜色漫上來時,雅安城的燈一盞盞亮了。從城樓望下去,萬家燈火像撒在人間的星子,暖融融地鋪了滿街。劉棠靠在我肩頭,輕聲說:"你看,多像當年涿鹿的燈節。"
我嗯了一聲,握緊了她的手。風從田野吹來,帶著穀物的香氣,我知道,隻要這燈火不滅,隻要我們守著這片土地,那些我們懷念的人,就永遠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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