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勸住了他。我扯著他的衣袖,像小時候求他帶我去放風箏那樣,輕聲說:“叔叔,溫家世代忠良,若我一個人能換邊境安寧,值得。”
他當時沒說話,隻是拍了拍我的背,力道重得像要把什麼東西刻進我骨頭裡。如今想來,那時他眼裡的複雜,有疼惜,有無奈,或許還有一絲我看不懂的預感,像江南梅雨季的烏雲,沉沉地壓在他眼底。
碧水姐的葬禮辦得很簡單,相對她的一品誥命夫人來說,隻有一個墓碑,沒有諡號,就葬在雅安城外。
風吹過的時候,荒草發出嗚咽般的聲響,像無數人在哭。我瞞著所有人,夜裡換上常服,帶著瑾潼去了。馬車停在半裡外,我抱著她走在沒膝的荒草裡,露水打濕了我的裙擺,涼得刺骨。
瑾潼大概是聞到了熟悉的氣息,在我懷裡不安地動了動,小嘴嘟囔著“娘”,聲音軟得像團棉花。我蹲下身,把那截斷簪從磚縫裡摳出來,簪尖劃破了我的手指,血珠滴在斷簪上,倒像是給那朵殘荷添了點顏色。我把斷簪埋進土裡,又從袖中取出一支新的玉簪,放在墳前——那是我照著碧水姐原來的樣子,讓宮裡最好的玉匠連夜趕製的,簪頭的纏枝蓮紋比原來的更細致些,我總覺得,她配得上最好的。
“碧水姐,”我輕聲說,指尖撫過新簪的冰涼,“你放心,我會把瑾潼帶大,會讓她記得,她有個會唱江南小調、會做青團、會在她哭鬨時用桂花糖哄她的娘。”
身後傳來腳步聲,很輕,卻瞞不過我——是叔叔。他穿著夜行衣,肩上落了霜,顯然是剛從城外回來。月光照在他鬢角,我才發現,不知何時,那裡竟有了幾縷銀絲,像冬雪落在了梅枝上。
“天涼,帶孩子回去吧。”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像是被寒風嗆到了。
我站起身,抱著瑾潼轉身看他。月光照在他臉上,眼角的皺紋深了些,那是常年在戰場上風吹日曬留下的痕跡。“叔叔,”我問,“是陛下親自下令的嗎?”
他沉默片刻,點了點頭,喉結動了動,像是咽下了什麼苦澀的東西。
“他就不怕叔叔你……”我沒說下去,可我們都懂。叔叔手握重兵,若真要為碧水姐報仇,滿門的性命,不過是他一句話的事。
“我是魏國的將軍。”他打斷我,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國事與家事,不能混為一談。”
我看著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我們還住在江南的小院裡。那時他還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將軍,剛從戰場回來,甲胄上的血腥味還沒散,卻抱著剛嫁過來的碧水姐轉了好幾個圈,大聲說:“往後,我定護你們一世安穩。”那時他眼裡的光,亮得能照亮整個江南的夜空。
如今,誓言猶在耳畔,人卻已陰陽兩隔。
瑾潼在我懷裡醒了,迷迷糊糊地伸出手,要叔叔抱。他走過來,小心翼翼地接過,動作輕柔得不像個手握重兵的將軍,仿佛懷裡抱著的不是個孩子,而是件稀世珍寶。“潼潼不怕,爹在呢。”他哄著她,聲音裡帶著我從未聽過的溫柔,像江南春天的溪水,輕輕淌過心尖。
回去的路上,馬車裡很靜。瑾潼又睡著了,呼吸均勻,小手還攥著叔叔的衣襟。北君叔叔看著她,忽然說:“小鳶,委屈你了。”
這是他第二次說這句話。我轉過頭,看著車窗外飛逝的樹影,那些樹像是被墨染過,黑漆漆的,看不真切。我輕聲道:“叔叔,我不委屈。隻是……我有點想臨仙了。”
臨仙有青石板路,雨後踩上去會發出“嗒嗒”的聲響;有烏篷船,搖櫓的阿婆會唱著軟糯的小調;有碧水姐親手種的梔子花,一開就是滿院的香;還有叔叔教我練劍時,落在地上的梧桐葉,黃得像金子。
叔叔沒說話,隻是輕輕撫摸著瑾潼的頭發,指尖微微顫抖。馬車碾過一塊石子,車身晃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把瑾潼摟得更緊了些,像在護著什麼稀世的寶貝。
瑾潼三歲那年,學會了走路。她走得不穩,像隻剛學會展翅的小鴨子,搖搖晃晃的,卻總愛跟在北君叔叔身後,像隻小尾巴。北君叔叔練兵的時候,她就坐在校場邊的石階上,拿著小石子畫圈圈,嘴裡咿咿呀呀地喊著“爹爹”。
每次聽到這兩個字,叔叔都會停下動作,鎧甲上的鐵片發出“哐當”的輕響,他大步走過去抱起她,用胡茬蹭她的臉,惹得她咯咯直笑,小手拍打著他的鎧甲,像在敲一麵小鼓。
我站在宮牆上看著,心裡又暖又澀。溫北君,這個在戰場上令敵人聞風喪膽的將軍,在女兒麵前,卻溫柔得像水。校場的風很大,吹起他的披風,露出腰間的玉佩,那是他當年迎娶碧水姐時,溫家祖傳的物件,玉質溫潤,上麵刻著“平安”二字。
可我知道,這份溫柔裡藏著多少掙紮。
魏國與漢國的邊境,從未真正平靜過。就像江南的天氣,前一刻還是晴空萬裡,下一刻就可能狂風大作。去年冬天,漢國大將軍霍休親率三萬鐵騎,突襲了我方三座城池。叔叔帶兵馳援,三個月才把失地收複,回來時,身上多了三道深可見骨的傷疤。其中一道在左臂,從肩頭一直延伸到肘部,猙獰得像條蜈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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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書房處理軍務時,我進去送藥。藥是我親手熬的,加了些活血化瘀的藥材,聞著有些苦。他對著地圖,眉頭緊鎖,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那地圖上,齊魏邊境被紅筆圈出了十幾個據點,密密麻麻,像一張張開的血盆大口,看著就讓人心裡發緊。
“叔叔,”我把藥碗放在桌上,碗底與桌麵碰撞,發出輕響,“陛下有意議和。”
他抬眸看我,眼裡有驚訝,更多的卻是疲憊,像個長途跋涉的旅人,終於看到了驛站,卻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漢王肯?”
“不肯也得肯,”我說,聲音放輕了些,“淮河戰事之後畢竟是大傷元氣。。”
叔叔沉默了。他拿起藥碗,一飲而儘,藥汁的苦澀似乎嗆到了他,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咳得腰都彎了,額頭上滲出細密的汗珠。
我遞過帕子,看著他鬢角的銀絲又多了些,像落了場早雪,心裡一陣發酸:“叔叔,你也該歇歇了。這些軍務,讓底下的人多分擔些。”
他擺擺手,拿起筆在地圖上圈了個地方:“這裡是咽喉要道,若議和,定要把這處劃給魏國。還有這裡,”他又圈了個地方,“齊軍若想通商,必須經過此處,咱們得派重兵把守。”
他絮絮叨叨地說著,像在交代什麼後事。我聽著,忽然覺得心慌,像小時候在河裡遊泳,腳突然踩不到底,那種懸空的恐懼,一點點漫上來。
“叔叔,”我打斷他,“你是不是有什麼心事?”
他停下筆,看著我,眼神複雜,像潭深水,望不到底:“小鳶,你說,這天下,什麼時候才能真正太平?”
我愣了一下,不知該如何回答。太平?是沒有戰爭,還是沒有饑餓?是百姓都能安居樂業,還是親人都能相守不離?
他笑了笑,那笑容裡帶著太多我看不懂的東西,有無奈,有期盼,還有一絲決絕:“等你有了孩子那天,或許就能看到了。”
我低下頭,摸著自己平坦的小腹。自從嫁給了元常陳之後,我與他一直相敬如賓。他會與我談論朝政,會給我買些新奇的玩意兒,卻從未有過逾矩的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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