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一下下敲在心上。我彎腰撿起地上的碎硯,指尖被鋒利的瓷片劃破,血珠滴在墨漬裡,像朵綻開的紅梅。
“何時動身?”我把碎瓷片扔進廢紙簍,聲音平靜得像在說彆人的事。
他抬起頭,眼裡的紅絲更密了:“明日卯時。”
“我去備些東西。”我轉身要走,卻被他抓住手腕。他的掌心滾燙,像揣著團火,攥得我骨頭生疼。
“彆告訴瑾潼。”他的聲音帶著哀求,這是我第一次見他這般模樣,像個怕被母親責罵的孩子,“就說……就說爹爹去齊國看風箏了。”
我掰開他的手指,指縫間的血痕蹭在他青布袍上,洇出點點暗紅:“她昨晚還在枕頭下藏了塊桂花糖,說要給爹爹路上吃。”
帳內的燭火忽然滅了,想來是被穿堂風卷走的。黑暗裡,我聽見他壓抑的嗚咽聲,像被堵住了嘴的困獸。
回到宮裡時,瑾潼已經睡熟了,小手裡還攥著半塊桂花糖。我坐在床邊,看著月光從窗欞漏進來,照在她長而密的睫毛上,像落了層霜。
知畫端來安神湯,見我對著床帳發怔,輕聲道:“將軍方才讓人送了個匣子來,說是給郡主的。”
那是個紫檀木匣子,上麵刻著纏枝蓮紋,是碧水姐生前最喜歡的樣式。我打開時,裡麵躺著隻木雕的蝴蝶風箏,翅膀上塗著明黃的漆,像極了當年叔叔給瑾潼紮的那隻,隻是翅膀上多了行小字:“爹爹去尋春天了,瑾潼要好好長大。”
墨跡還帶著未乾的潮意,想必是他昨夜連夜刻的。
我把風箏放回匣子裡,忽然想起碧水姐下葬那日,叔叔在墳前埋了壇女兒紅,說要等瑾潼出嫁時挖出來。那時他眼裡的光,亮得像江南的星星。
第二日卯時,天還沒亮透,雨卻停了。東方的天際泛著魚肚白,像塊被洗舊的棉絮。我抱著瑾潼站在宮牆上,看叔叔的馬車從城門駛出去,車輪碾過積水,濺起細碎的銀花。
瑾潼趴在垛口上,揮著小手喊:“爹爹!帶蝴蝶風箏回來!”
馬車頓了頓,卻沒有停下。叔叔掀起車簾一角,遠遠地看了我們一眼,那目光像根細細的線,纏在我和瑾潼身上,然後被車輪越拉越長,終於在街角斷了。
瑾潼的小手還懸在半空,眼裡漸漸蓄了淚:“鳶姐姐,爹爹為什麼不回頭?”
我把她摟進懷裡,指著天邊初升的朝陽:“因為爹爹要去追太陽啊,等他追上了,就會帶著滿車的春天回來。”
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小手緊緊攥著我的衣襟。我望著馬車消失的方向,袖中的錦囊硌得手心發疼——那是昨夜叔叔讓人送來的,裡麵是溫家軍的花名冊,還有張字條,上麵隻有三個字:“護好她。”
日子像簷角的漏沙,簌簌地往下掉。京城裡漸漸有了流言,說鎮東將軍在齊國被囚,齊國皇帝淩蕤要割魏國三座城池才肯放人;又說將軍早已被斬,隻是陛下壓著消息,怕溫家軍嘩變。
瑾潼變得越來越沉默,常常坐在窗前看那隻紫檀木匣子,一看就是半天。有次我撞見她用小刀在窗台上刻字,歪歪扭扭的“爹”字刻了滿滿一窗台,刻得太深,木刺紮進指尖,血珠滴在字上,像給那字鍍了層紅。
我抱著她去找太醫時,她趴在我肩頭,小聲問:“鳶姐姐,爹爹是不是不會回來了?”
藥鋪裡的艾草味嗆得人眼睛發酸,我摸著她的頭,聲音發緊:“怎麼會?爹爹答應了要給你帶蝴蝶風箏的。”
她沒再說話,隻是把臉埋進我頸窩,小小的身子抖得像片落葉。
三個月後的一個傍晚,知畫跌跌撞撞地衝進殿裡,手裡捏著封染血的信:“娘娘,齊國……齊國送來的信!”
信紙是粗糙的麻紙,上麵的字跡卻熟悉得讓人心驚,是叔叔的筆跡,隻是比往常潦草許多,像是用最後力氣寫的:“小鳶,淩蕤已答應休戰,以淮河為界,十年不犯。我甚好,勿念。讓瑾潼記得,爹爹在齊國看的風箏,比江南的好看。”
信末沒有落款,隻有枚模糊的血指印,像朵被揉碎的花。
我把信紙湊到鼻尖,聞到淡淡的血腥味裡,混著絲熟悉的梔子花香——那是碧水姐生前最喜歡的香粉味,叔叔總說這味道能安神。
原來他連赴死前的信,都要蘸著這江南的春天寫。
那晚瑾潼發起高熱,夢裡反複喊著爹爹。我抱著她坐在床邊,聽更漏滴答到天明。天邊泛白時,她忽然睜開眼,指著窗外:“鳶姐姐,你看,蝴蝶風箏!”
我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晨光裡,隻看見片被風吹落的梔子花瓣,悠悠地飄著,像隻斷了線的白蝴蝶。
三日後,齊國送來議和書,附帶的還有個紫檀木棺。淩蕤在信裡說,溫將軍感佩兩國百姓疾苦,自縊於驛館,以血肉為兩國和平鋪路。
開棺那日,京城裡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像極了叔叔離開那天。棺木裡沒有屍首,隻有套疊得整整齊齊的青布袍,領口彆著支纏枝蓮玉簪——是當年叔叔送給碧水姐的定情物,後來碧水姐下葬時,我以為早已隨她入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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袍角繡著隻小小的蝴蝶,針腳歪歪扭扭,像是初學刺繡的人繡的。我忽然想起那年瑾潼纏著叔叔學繡花,他笨手笨腳地戳到了手,血珠滴在布上,瑾潼笑著說要把爹爹的血繡成蝴蝶。
原來他一直留著。
溫家軍的將士跪在棺前,哭聲震得雨絲都發顫。我把那支玉簪插回棺木裡,輕聲說:“叔叔,回家了。”
棺木入土那日,瑾潼捧著那隻木雕蝴蝶風箏,跪在墳前,把風箏線係在墓碑上。風一吹,明黃的翅膀簌簌作響,像在展翅高飛。
“爹爹,”她仰著小臉,眼裡沒有淚,“鳶姐姐說,你去追春天了。那我把風箏放得高高的,你看到了,就順著線回來好不好?”
風吹過墳頭的青草,發出沙沙的聲響,像誰在輕聲應好。
後來的許多年,每到清明,我都會帶著瑾潼去墳前放風箏。她漸漸長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眉眼像極了碧水姐,笑起來眼裡有星星。
有次她指著史書上“溫北君”三個字問我:“娘說,爹是大英雄。可我總覺得,他隻是個會把糖葫蘆讓給我的爹爹。”
我摸著她鬢角的碎發,看著遠處孩子們放風箏的身影,忽然明白,有些英雄主義,從來都不是金戈鐵馬的廝殺,而是明知前路是死,卻依然願意為身後的人,多擋一寸風雪。
就像那年在江南,他背著受傷的我穿過梔子花叢,說:“彆怕,有叔叔在。”
風裡,那隻明黃的蝴蝶風箏越飛越高,線的儘頭,仿佛能看見個青布袍的身影,正笑著向我們揮手,鬢角的銀絲在陽光下閃著光,像落滿了春天的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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