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子歇的指尖在奏牘邊緣輕輕叩著,指節因為常年握槍而泛著冷白,虎口處磨出的厚繭蹭過竹紙邊緣,發出細微的沙沙聲。案頭的青銅燈盞裡,燈芯爆出個小小的火星,映得他眼角的疤痕微微發亮——那道疤斜斜劃過眉骨,是當年臨仙城破時,被敵軍的箭羽擦傷留下的,形狀像條蜷曲的蛇,每逢陰雨天便會隱隱作痛,痛起來時連帶著半邊臉都發麻,倒像是那些死去的亡魂在悄悄提醒著什麼。窗外的雨不知何時淅淅瀝瀝下了起來,打在窗欞上發出細碎的聲響,將簷角的銅鈴淋得透濕,風一吹,便發出喑啞的嗚咽,像極了當年城破時百姓的哭嚎。
“把去年的傷亡名冊取來。”他忽然開口,聲音平穩得像結了冰的湖麵,隻是喉間不易察覺地滾了滾。親兵應聲去翻牆角的樟木箱時,木蓋與箱體摩擦發出“吱呀”的悶響,驚得梁上棲息的燕子撲棱棱飛起,翅膀掃過蛛網,落下幾片灰絮。他望著窗欞外的那株老槐樹,樹影在青磚地上晃啊晃,被穿堂風推得忽明忽暗,像極了當年城牆上飄揚的殘破軍旗,在炮火裡明明滅滅地掙紮。樹底下的青苔被雨水泡得發脹,蔓延到石階邊緣,暈出片深淺不一的綠,倒讓他想起臨仙城牆上那些經年累月的血痕,雨一淋,便會洇出暗紅的水漬。
名冊攤開時,紙頁發出脆響,邊角已經發脆泛黃,像被歲月抽乾了筋骨。上麵的字跡密密麻麻,有的被雨水漬暈成模糊的雲團,有的被暗紅的血漬浸透,凝成深淺不一的斑塊,最末頁的“溫北君”三個字,是他當年用師父留下的狼毫筆補寫的,筆鋒重得幾乎要劃破紙背,墨汁在紙頁背麵洇出個深色的影子,像塊化不開的淤青。他的指尖劃過“樂虞”的名字,那裡還沾著片乾枯的梔子花瓣,是去年整理遺物時從兵書夾層裡抖落的,花瓣邊緣的齒痕深淺不一,像那姑娘臨終前還在輕輕啃咬著什麼,或許是疼痛,或許是不甘,又或許,隻是想借著這點熟悉的香氣撐到最後。記得樂虞總愛把梔子花瓣夾在書頁裡,說這樣翻書時便有花香,那時溫瑾潼總笑她浪費,如今兵書還在,人卻沒了,隻剩下這片乾花在紙頁間沉默。
“告訴底下的人,操練照舊。”他合上名冊,木匣的鎖扣“哢嗒”一聲合上,像鎖住了滿室的歎息。“軍械庫的新弩要儘快校準,弩箭的尾羽要用最韌的雁翎——記得讓工匠把箭簇磨得鋒利些,三分弧的角度最能穿透鐵甲。”他頓了頓,目光掃過案頭那盞快燃儘的燭台,燭芯結著長長的燭花,像串凝固的淚。“彆讓臨仙城的人知道這些,他們……該好好過日子了。”話落時,窗外的雨恰好大了些,砸在瓦上發出沉悶的響,倒像是誰在替他應和。
親兵退下時,聽見將軍對著空蕩的屋子低聲說了句什麼,像是“師父”,又像是“師娘”。風從窗縫裡鑽進來,卷起案頭的半張宣紙,上麵是衛子歇剛寫的字:“兵者,止戈也。”墨跡未乾,最後那個“也”字的收筆卻微微顫抖,墨點在紙頁上暈開個小小的圈,像支懸在半空的劍,終究沒能落下。桌角的銅爵裡還剩著半杯冷酒,是昨夜批閱軍報時喝的,酒液上結著層薄薄的膜,倒映著他孤身一人的影子,影影綽綽,倒比案上的燭火還要寂寥。他伸手去夠酒爵,指尖卻在半空停住——當年師父總說,真正的勇士不是嗜殺,而是懂得何時收劍,可他握劍握了這麼多年,卻不知這劍該往何處收。
三日後,天放晴了。臨仙城的梔子花開了第一朵,白得像雪,被晨光鍍上層金邊,遠遠望去,像盞懸在枝頭的小燈籠。
溫瑾潼提著竹籃去摘花時,露水滴濕了素色的裙擺,沾著些新翻的泥土,倒比往日多了幾分鮮活氣。她看見齊太子正蹲在祠堂前的花田裡,褲腳卷到膝蓋,露出的小腿上沾著深褐的泥點,腳邊放著個粗瓷水壺,壺嘴還滴著水,在青石板上積成小小的水窪,映著他俯身的影子。他脫了錦袍,隻穿件月白的中衣,領口被汗水浸得發暗,泛著淺灰的潮痕,正笨拙地給幼苗培土,手指被泥土染成了褐色,卻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嫩得能掐出水的新葉,仿佛那不是花苗,而是易碎的珍寶。陽光落在他發頂,鍍上層淺金,幾縷碎發垂在額前,被汗水黏成濕漉漉的一縷,倒比穿朝服時多了幾分溫和,像塊被雨水洗過的玉。
“滁州的花匠說,花瓣要趁晨露未乾時摘,做蜜餞才最清甜。”他抬頭時,額角的汗珠滾下來,恰好落在瓣尖,像花又結了顆新露,晶瑩剔透地顫了顫,隨即順著花瓣滑進泥土裡,悄無聲息。
溫瑾潼笑著遞過帕子,是塊素色的細麻布,邊角繡著極小的梔子花,針腳細密,還是當年母親教她繡的花樣。指尖在觸到他袖口時頓了頓——那裡繡著半朵梔子花,針腳歪歪扭扭,線跡時鬆時緊,有的地方還留著小小的線頭,像是初學刺繡的人紮破了好幾次手指才成的,倒和她母親當年教她繡的第一朵花有幾分像,都帶著種生澀的認真。“殿下怎麼親自侍弄這些花?”她的聲音裡帶著笑意,像簷角的銅鈴被風拂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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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太子接過帕子擦了擦汗,動作有些局促,“看工匠們忙得緊,想著搭把手。”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她鬢邊彆著的梔子,“這花配郡主正好。”話出口時,耳根微微泛紅,倒比陽光曬出的顏色還要深些。
遠處的官道上,輛不起眼的青布馬車緩緩駛過,車輪裹著層黃褐的泥,車軸發出輕微的吱呀聲,像怕驚擾了這份寧靜。車簾被風掀起一角,露出衛子歇沉靜的側臉,下頜線繃得緊緊的,像塊被寒鐵淬煉過的鋼。他望著花田裡相視而笑的兩人,溫瑾潼的發梢沾著片花瓣,齊太子的指尖還留著泥土的痕跡,畫麵柔和得像幅剛畫好的工筆,而他,隻是畫外那個多餘的看客。手不自覺地握緊了腰間的佩劍,指節泛白,劍鞘上的纏繩磨得發亮,露出裡麵暗紅的木色,是他用了十年的那把,劍柄上刻著的“忠”字被摩挲得幾乎要看不清,隻剩下淺淺的凹痕,像道被歲月磨平的傷疤。
“走吧。”他放下車簾,聲音裡聽不出情緒,隻有指尖掐進掌心的力道,留下幾個彎月形的印子,滲出血珠也渾然不覺。車輪碾過新鋪的石子路,發出細碎的聲響,像在數著那些無法回頭的時光,一下,又一下,敲得人心頭發悶。車窗外傳來孩童的嬉笑聲,是臨仙城重建後出生的新生命,他們的笑聲清亮得像泉水,卻讓衛子歇的心臟陣陣抽緊——當年城破時,他也曾聽見這樣的笑聲,隻是後來,都被炮火碾碎了。
馬車裡的暗格裡,藏著封沒寄出的信,被塊褪色的錦帕小心地裹著。錦帕上繡著的並蒂蓮早已泛白,是師娘當年親手繡給他的,說等他立了功,就用這帕子包軍功章。信是去年溫瑾潼生辰時寫的,墨跡已經發暗,紙頁邊緣卷成了波浪,像被淚水泡過:“師娘曾說,梔子花開時,該釀酒,該做酥,該把仇恨暫且放下,想想往後的日子。可我總記得城破那日,火光照亮了半個夜空,您抱著我從城牆上跳下來時,說‘子歇要活著,替我們看看太平’……如今太平好像來了,城在重建,花在新開,隻是您和師父,再也看不見了。師妹總說我太緊繃,可我不敢鬆,我怕一鬆,那些死去的人就真的被忘了。”
信的末尾,沾著片乾硬的梔子花瓣,邊緣已經發褐發脆,是從溫北君的墳頭摘的。那年下葬時,他親手培的土,親手撒的花種,還在墳前守了三日三夜,聽著遠處的烏鴉叫,像在替死去的人哭。夜裡冷,他就裹著師父留下的舊披風,披風上還留著淡淡的梔子香,那是師娘總愛在披風裡縫的香包。如今花開了,卻隻能遠遠看著彆人替他們聞這花香,看那齊太子笨拙地給花苗澆水,看師妹笑著遞過帕子,而他,連靠近的資格都沒有。
車窗外,風裡的梔子香越來越淡,漸漸被馬蹄聲蓋過,混著遠處傳來的夯土聲,悶悶的。衛子歇閉上眼,仿佛又聽見城破那日的廝殺聲,箭矢穿透皮肉的悶響,百姓的哭喊,還有師父最後那句“守住臨仙”,震得他耳膜嗡嗡作響。他記得師父倒在血泊裡時,手裡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紅豆酥,是師娘早上剛做的,酥皮上的芝麻沾著血,像撒了把碎星。他也記得師娘把他推出城門時,身後衝天的火光,她的聲音被火舌吞沒,隻來得及說“照顧好瑾潼”。這些畫麵像刻在骨頭上的花紋,無論歲月如何打磨,都清晰得觸目驚心。
他知道,有些仇恨永遠不會被忘記,就像他手臂上那道被敵軍長矛劃開的疤,即使結了痂,也永遠留著猙獰的形狀;可有些牽掛也永遠不會被放下——他會守著這些,守著那座城,守著那個人的安穩,直到自己也變成名冊上的一個名字,被後來者輕輕翻過,或許那時,會有人在他的名字旁,也放上片梔子花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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