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過青衣江的石橋時,劉棠忽然停下腳步,石橋的青石板被雨水浸得發亮,每一道縫隙裡都藏著經年累月的苔痕。她指著對岸的燈火,指尖沾著點演武場帶來的塵土:“那邊新開了家糖坊,掌櫃的是臨仙城來的,說會做梔子花糖。”她今早路過時,看見掌櫃的正把竹匾裡的梔子花瓣攤開,薄如蟬翼的花瓣沾著晨露,在風裡輕輕打顫,“他說等曬夠了七日,就按馥春坊的老方子熬糖,”劉棠的聲音裡帶著點不易察覺的期待,“他說要讓北境的人也嘗嘗臨仙城的味道。”
郭孝儒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昏黃的燈火從糖坊的木窗裡漫出來,把掌櫃新掛的幌子照得透亮。那幌子是塊月白色的粗布,上麵用青線繡著朵半開的梔子花,風一吹就簌簌搖晃,倒真像朵在夜色裡盛開的花。他忽然笑了,從懷裡掏出個油紙包,油紙的邊角被體溫焐得發軟,裡麵是剛從街角張記鋪子買的芝麻餅,還冒著絲絲熱氣:“剛才多買了兩塊,你要不要嘗嘗?”他記得劉棠以前總說,芝麻餅的焦香混著後院的梔子花香,是世上最好的味道——那時她總蹲在灶台邊,等他把烤得酥脆的餅子遞過去,發間還彆著偷摘的梔子花瓣。
劉棠接過餅時,牙齒不小心咬到了舌尖,尖銳的痛感漫上來,像當年在馥春坊偷吃桂花糕時那樣。那時她躲在櫃台後,娘的銀簪在賬本上沙沙作響,她囫圇吞下糕點,舌尖被燙得發麻,卻舍不得吐出來。
郭孝儒看著她皺著眉吸氣的樣子,忽然覺得,這雅安城的雨,好像也沒那麼冷了。雨絲落在他的青布長衫上,暈開一個個深色的圓點,卻沒滲進心裡去。遠處的更鼓聲敲了七下,沉悶的聲響漫過江麵,糖坊的燈光映在水裡,被雨點兒打碎,像撒了一把碎星子,明明滅滅地晃。而街角停著的騾車竹筐裡,新采的枇杷花正悄悄散發著清香,那香味混著雨氣,漫向更遠的地方,像在給某個未歸的人引路。
三日後,雅安城的藥童學堂在布政使司的後院開了學。郭孝儒連夜繪製的草藥圖譜掛在學堂的正牆上,宣紙上的桔梗、當歸、連翹都帶著露水般的鮮活,是他用狼毫蘸著朱砂和花青細細勾勒的。劉棠讓人從演武場搬來了十張新做的木桌,桌腿上還沾著新鮮的木屑,湊近了聞,能嗅到鬆木特有的清香。最小的那個臨仙城孤兒捧著郭孝儒給的藥簍,竹編的簍子邊緣被磨得光滑,是前幾日郭孝儒用砂紙細細打磨過的。他站在院子裡的蜀葵叢前,蜀葵開得正盛,紅的、粉的、紫的花盤綴在莖稈上,像一串小小的燈籠。孩子忽然指著天邊說:“姐姐說,梔子花謝了會結果,就像人走了,念想還在。”
郭孝儒正在給孩子們講《本草圖經》,手裡的狼毫筆蘸了濃墨,正要在“梔子”二字旁畫花萼。聽見這話時,筆尖頓了頓,一滴墨落在紙上,暈開個小小的圓點,像極了鹹陽城梔子花瓣上的露珠——那年他蹲在後院寫生,清晨的露水順著花瓣尖滾落,正好滴在他的畫紙上,也是這樣一個圓圓的水印。窗外,劉棠正牽著馬走過,玄色的披風掃過牆角的藥圃,帶起一陣風,吹得新栽的梔子花枝輕輕搖晃。那是她特意讓人從臨仙城移來的幼苗,根係上還裹著故鄉的泥土。有片半開的花瓣被吹落,恰好落在窗台上攤開的藥書上。
午後,劉棠帶著三個臨仙城的孤兒去了糖坊。掌櫃的正在熬糖,大鐵鍋裡的糖漿泛著琥珀色,咕嘟咕嘟地冒著泡,飄出清甜的香氣,連空氣都好像被染成了甜的。“這是按馥春坊的老法子做的,”掌櫃的舀起一勺糖漿,手腕微微傾斜,琥珀色的糖絲垂落,滴在青石板上,瞬間凝成透亮的糖塊,“加了梔子花的汁,你們嘗嘗。”最小的孩子怯生生地伸出手,指尖碰了碰糖塊,涼絲絲的,他舔了舔,忽然紅了眼眶:“和姐姐買的一樣。”他的姐姐是去年冬天沒的,那時城破了,姐姐把最後半塊梔子糖塞給他,說“等天亮了,姐姐再給你買”。劉棠蹲下身,替他擦掉眼淚,看見他發間彆著朵剛摘的蜀葵,花瓣上還沾著點泥土,是今早從學堂院子裡折的,大概是覺得好看,就彆在了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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