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孝儒來送新采的草藥時,正看見這一幕。竹簍裡裝著剛挖的薄荷和蒲公英,葉子上還帶著雨珠。他忽然想起溫老城主說過,甜的東西要和苦的東西摻在一起,才記得住本味——就像溫家的梔子糖,總要在糖漿裡加一點點黃連汁,甜裡帶點微苦,才不顯得輕浮。就像這梔子花糖,甜裡帶著清苦,像極了他們守著的這片土地,也像極了那些藏在歲月裡的、關於愛與堅守的念想。糖坊外的雨又開始下了,淅淅瀝瀝的,打在青石板上,濺起細小的水花,像誰在低聲哼著首未完的歌謠,旋律裡有苦有甜。
雨絲斜斜地織著,糖坊的屋簷下掛起了一串紅燈籠,燈籠紙被雨水打濕,透出朦朧的暖光,把掌櫃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牆上。掌櫃的將冷卻好的梔子糖切成小塊,用綿紙包好遞給孩子們,指尖沾著的糖霜在燈光下泛著微光,像落了層細雪。
“當年馥春坊的老夫人,總愛在糖裡多擱半勺薑汁,”掌櫃的忽然歎了口氣,鐵鏟在鍋裡輕輕攪動,糖漿泛起漣漪,“說甜過了頭容易讓人忘了世道的苦,加點辣才醒神。”他指節上有道陳年的疤痕,是去年守城時被箭鏃劃的,皮肉翻卷過,如今愈合了,卻留下道深褐色的印子,“那會兒我還是個學徒,蹲在灶台邊燒火,看老夫人把曬乾的梔子花瓣碾成粉,說這花啊,是臨仙城的骨頭,熬進糖裡才撐得起滋味。”
最小的孩子把糖塊捧在手心,像捧著塊剔透的玉,生怕摔碎了。劉棠看著他小心翼翼舔了一口,忽然想起去年冬天,在臨仙城的斷壁殘垣裡,這孩子縮在草堆裡,小臉凍得發紫,懷裡揣著半塊凍硬的麥餅,說要留給“找不到的姐姐”。那時她剛收複城池,滿城的硝煙味裡混著血腥味,這孩子的哭聲像根細針,紮得她心口發疼,她蹲下來,把自己的披風裹在他身上,說“以後我護著你”。
郭孝儒提著藥簍站在門口,雨珠順著竹篾的縫隙滴下來,在青石板上積成小小的水窪,映著燈籠的紅光。他聽見孩子們在裡麵笑,聲音脆得像剛剝殼的蓮子,帶著點清甜。忽然想起溫北君臨終前的信,信紙上的字跡已經有些模糊,卻還能看清那句:“這世道再難,總有孩子要長大,就像臨仙城的梔子花,哪怕根斷了,雨一淋還能抽出新芽。”
“剛去藥田看了,新栽的梔子苗活了大半。”郭孝儒走進來,把藥簍放在牆角,裡麵的薄荷帶著清冽的香氣,混著糖香,倒也不衝突,“衛將軍讓人捎信,說北境的雪化了,他在藥田邊種了圈野薔薇,說等花開了,就像臨仙城的春天搬到了漠北。”他彎腰摸了摸孩子的頭,指尖觸到那朵彆在發間的蜀葵,花瓣上還沾著雨珠,涼絲絲的,“學堂的先生說,你昨天認全了二十種草藥?”
孩子用力點頭,把糖紙往兜裡塞了塞,生怕被風吹走,糖紙的邊角露在外麵,像隻白色的小翅膀。劉棠看著他鼓鼓的衣兜,忽然想起自己小時候,總把老夫人給的蜜餞藏在袖袋裡,結果被汗水浸得發黏,卻舍不得扔,連糖渣都要舔乾淨。那時郭孝儒總笑話她“像隻偷藏鬆果的鬆鼠”,卻會在她被先生罰站時,偷偷從藥簍裡摸出顆蜜棗塞給她,蜜棗的甜混著草藥的苦,倒成了她童年裡最難忘的味道。
雨停時,天邊透出點微光,像誰在雲層上劃開了道口子,淡金色的光漏下來,映得糖坊的窗紙泛著淡金。掌櫃的從裡屋抱出個舊木盒,盒子是梨花木的,邊角已經磨損,鎖扣上生了層薄鏽。打開時,裡麵是疊泛黃的紙,上麵用毛筆寫著各式糖點的做法,字跡有的娟秀有的遒勁,邊角都磨卷了。“這是馥春坊的老賬本,”他指著其中一頁,上麵用朱砂畫著朵梔子花,花瓣上還點了幾點露珠,“溫郡主說,等孩子們再大點,就教他們熬糖,說手藝得有人接著,城才算真的活了。”
郭孝儒拿起賬本,指尖拂過那朵朱砂花,墨跡有些發暗,卻依舊鮮亮。忽然想起十年前,溫郡主趴在馥春坊的櫃台上,用銀簪在賬本邊角畫梔子花,銀簪尖劃過紙麵,留下淺淺的印痕。她說:“等我學會了,就做給孝儒哥哥吃,讓他彆總偷喝蜜露。”那時她梳著雙丫髻,發間彆著朵新鮮的梔子,花瓣上的露水蹭在賬本上,暈開小小的水痕,像誰沒忍住的眼淚,晶瑩剔透。
“明日我讓人把這賬本送到學堂去。”劉棠把賬本收進木盒,聲音輕得像怕驚擾了什麼,“讓孩子們知道,除了草藥能救人,甜也能救人——心裡的甜,能撐著人走過最難的路。”她轉身時,看見牆角的竹筐裡,郭孝儒剛帶來的薄荷抽出了新芽,嫩得像翡翠,葉尖還卷著,像個害羞的小姑娘。
回去的路上,孩子們走在中間,手裡攥著沒吃完的梔子糖,糖紙在風裡輕輕響。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在青石板路上,像一串歪歪扭扭的小腳印。郭孝儒走在左邊,藥簍裡的草藥晃出細碎的聲響,薄荷的清香時不時飄過來;劉棠走在右邊,玄色披風的下擺掃過路邊的野草,驚起幾隻避雨的蜻蜓,蜻蜓翅膀是透明的,在夕陽下泛著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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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將軍說,等藥田的梔子花開了,就請齊太子來看看。”郭孝儒忽然開口,夕陽落在他眼角的細紋裡,暖得像當年在鹹陽爹和娘親的手,“說當年溫北君總念叨,臨仙城的花,該讓天下人都看看。”他頓了頓,看見孩子發間的蜀葵被風吹得搖晃,像個小小的火把,“就像現在這樣,有人守著,有人記著,花就不會謝。”
劉棠“嗯”了一聲,抬手替孩子扶正那朵蜀葵。指尖觸到花瓣時,忽然覺得這雨洗過的傍晚,連風裡都帶著點甜意,像極了那年在瓦屋山,郭孝儒給她包紮傷口時,麥餅混著草藥的香。那時她摔破了膝蓋,疼得直哭,郭孝儒一邊用草藥汁給她清洗傷口,一邊把揣了半天的麥餅遞給她,麥餅的焦香混著草藥的微苦,竟成了她記憶裡最安心的味道。那時她以為日子會永遠停在雪天的藥簍裡,卻沒料到後來的戰火與重逢,像顆被深埋的梔子種子,熬過寒冬,終究在雨裡發了芽。
走到演武場門口時,孩子們忽然停下腳步,指著場邊的旗杆。那裡不知何時掛了串曬乾的梔子花瓣,白得像雪,風一吹,輕輕搖晃,像串白色的鈴鐺。“是今早打掃的老兵掛的,”劉棠望著那串花瓣,聲音裡帶著點笑意,老兵是臨仙城人,去年守城時丟了條腿,“說聞著這味兒,練槍都有力氣。”
郭孝儒看著那串花瓣在風裡輕輕晃,忽然想起藥童學堂牆上的圖譜,想起糖坊裡的老賬本,想起北境藥田邊的野薔薇。這些細碎的念想,像雨絲一樣,悄悄把散落的時光連了起來,織成一張網,兜住了那些快要被遺忘的名字和故事——溫北君、碧水、溫郡主、犧牲的士兵、逝去的親人……
暮色漸濃時,孩子們被送回學堂,衣兜裡的糖紙還露著個角,像隻白蝴蝶的翅膀,隨著腳步輕輕扇動。郭孝儒和劉棠站在門口,看著學堂的窗戶透出燈光,橘黃色的光暈裡,能看見孩子們低頭看書的影子,像株株正在紮根的幼苗。裡麵傳來先生教認草藥的聲音,“這是金銀花,能清熱解毒……”混著孩子們的笑,輕輕漫過青磚鋪就的路,漫向遠處的藥圃,漫向街角的糖坊,漫向青衣江的水麵。
“聽說齊太子要在臨仙城修座碑,刻上所有守城人的名字。”劉棠忽然說,目光落在遠處的燈火上,燈火在暮色裡明明滅滅,“溫郡主說,碑的底座要刻滿梔子花,說這樣哪怕到了冬天,看著也像春天。”
郭孝儒點點頭,從懷裡掏出塊芝麻餅,是下午路過糖坊時買的,還帶著點梔子糖的甜香。他遞給劉棠,看著她咬下去時,左邊嘴角又微微揚起,像很多年前那個偷吃桂花糕的午後——那時她也是這樣,嘴角沾著點糕屑,眼睛亮晶晶的,像藏著兩顆星子。
風從青衣江吹來,帶著水汽和草木的清香,還有遠處糖坊飄來的甜意。遠處的更鼓聲敲了八下,沉而遠,學堂的燈還亮著,窗紙上印著孩子們低頭看書的影子,安安靜靜的。郭孝儒忽然覺得,這雅安城的雨,從來都不是冷的,它帶著南州的濕潤,臨仙城的花香,還有北境的風,把所有的思念和堅守,都悄悄融進了泥土裡,等著某天,長出一片新的春天。那時,梔子花會開,孩子們會長大,那些故事,會被永遠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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