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太子的儀仗抵達雅安城時,恰逢枇杷花謝的時節。青石板路上還留著雨痕,被初夏的日頭曬得半乾,踩上去咯吱作響,像誰在低聲絮語。郭孝儒站在布政使司的門廊下,看著太子的明黃色傘蓋從街角轉過來,傘沿綴著的珍珠串子在風裡輕輕搖晃,倒比糖坊的梔子花燈更晃眼些。
“聽說太子帶了塊昆侖玉來,”劉棠不知何時站到他身邊,玄色披風的領口沾著點演武場的塵土,“說是要親自拓守城人的名字。”她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的玉佩,那是塊普通的和田玉,上麵刻著半朵梔子花,另一半在郭孝儒那裡——當年臨仙城破時,兩人在亂兵中失散,玉佩被生生掰成了兩半。
郭孝儒低頭看了眼衣襟下的玉佩,冰涼的玉麵貼著心口,像塊不會融化的冰。他忽然想起溫北君臨終前的模樣,老人躺在馥春坊的櫃台後,胸口的血染紅了賬本上的梔子花紋,手裡卻還攥著包沒來得及給孩子們的糖:“告訴太子……碑要朝南,朝著臨仙城的方向。”
太子的車駕在糖坊前停了下來。掌櫃的正把新熬的梔子糖裝進陶罐,見了儀仗慌忙要跪,卻被太子身邊的內侍攔住。齊昭掀開轎簾走下來,月白色的錦袍上繡著暗紋的流雲,倒比糖坊的幌子更像朵月下的花。他盯著幌子上的梔子花紋看了半晌,忽然笑了:“這針法,倒像溫郡主的手藝。”
劉棠上前一步正要答話,卻見太子彎腰從轎裡捧出個木匣。匣子裡鋪著猩紅的絨布,放著塊巴掌大的昆侖玉,玉質通透,在日頭下泛著淡淡的光。“這是去年從漠北戰場撿的,”齊昭的指尖劃過玉麵,上麵有道淺淺的裂痕,“衛將軍說,這玉上沾過臨仙城士兵的血。”
郭孝儒忽然想起衛凜信裡的話。北境的雪化時,衛將軍在亂葬崗發現了這玉,當時它正壓在株野薔薇下,花莖上的尖刺深深紮進玉裡,像隻不肯放手的手。“那些士兵到死都攥著花種,”衛凜在信裡寫,“說等打退了敵軍,要把臨仙城的花種滿漠北。”
三日後,刻碑的匠人在青衣江畔選了塊空地。青石從山裡運來時,郭孝儒正帶著孩子們在藥田除草。最小的那個孤兒舉著藥簍跑過來,簍子裡裝著剛采的蒲公英,白色的絨球被風吹得四散:“郭先生,匠人們說在碑座刻滿梔子花呢!”他發間的蜀葵早就謝了,如今彆著朵曬乾的梔子花瓣,是從演武場的旗杆上偷偷摘的。
劉棠正在給新栽的梔子苗澆水,聽見這話手裡的銅壺頓了頓,水珠順著葉片滾下來,落在帶著故鄉泥土的根須上。她忽然想起老兵說的話,那日老兵拄著拐杖在演武場練槍,斷腿的褲管空蕩蕩地晃,卻把槍使得虎虎生風:“等碑立起來,我就把這條腿埋在碑下,看能不能長出朵梔子花來。”
齊太子親自拓字的那天,雅安城飄起了毛毛細雨。郭孝儒鋪開宣紙時,指尖被墨汁染得發黑,像當年在馥春坊幫著研墨的模樣。老夫人總說,墨要研得夠細,才能讓字裡藏住花香——那時她研墨,郭孝儒就在旁邊畫梔子,筆尖的朱砂總蹭到老夫人的銀簪上,像落了點胭脂。
“溫北君的名字該刻在最上頭,”齊太子握著狼毫筆,筆尖懸在玉版上遲遲未落,“他守了臨仙城三十年,比我父皇在位的時間還長。”雨絲落在玉版上,暈開細小的水痕,倒像誰提前點好了標點。郭孝儒忽然發現,太子的指節上有道淺淺的疤痕,和糖坊掌櫃的箭傷很像,隻是更纖細些——後來才知道,那是當年太子微服去臨仙城,被流矢劃傷的。
劉棠在碑座旁種下第一株梔子苗時,發現土裡混著些細小的骨渣。老兵蹲在旁邊用手刨土,斷腿的傷口被雨水浸得發紅,卻笑得滿臉皺紋:“這是去年戰死的小兄弟,死前說想看著梔子花開花。”他從懷裡掏出個布包,裡麵是把磨得發亮的匕首,刀柄上刻著朵小小的梔子花,“這是他的,等花開了,就插在花土裡。”
暮色降臨時,碑上的名字已經拓好了一半。齊太子的錦袍被雨水打濕,貼在身上倒顯出幾分清瘦。他忽然指著遠處的藥童學堂:“那裡的孩子,都要學熬糖嗎?”郭孝儒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學堂的窗戶亮著燈,孩子們正在臨摹草藥圖譜,宣紙上的梔子花枝被畫得歪歪扭扭,卻透著股鮮活的勁兒。
“掌櫃的說,等秋收後就開課,”劉棠遞給他塊芝麻餅,是從懷裡揣了半晌的,帶著點體溫,“說要教他們認二十四節氣的花,什麼節氣開什麼花,就熬什麼糖。”她忽然想起自己帶的那三個臨仙城孤兒,最小的那個總把梔子糖紙夾在藥書裡,說要當書簽,等學會了認字,就知道糖紙上印的字是什麼意思。
齊太子咬了口餅,芝麻的焦香混著雨氣漫開來。
“碑旁要種滿野薔薇,”齊太子忽然說,手指在碑石上輕輕敲擊,“衛將軍在漠北種的那些,聽說開花了。”他望著青衣江的水麵,晚霞把江水染成了琥珀色,像糖坊熬到一半的糖漿,“他說等打完仗,就帶著花種回來,把臨仙城到雅安城的路,都種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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